正文 第三章 安邑风云_二 荐贤杀贤公叔痤忧愤而死 (第2/2页)
卫鞅似有为难,神色却依旧坦然:“公叔丞相,先生与我有约,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。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,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。我之善恶功过,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。我当信守约定。”
公叔痤默然良久,慨然叹息:“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,人世才有五色当空,丰沛多彩矣!”
侍女走进来低声禀报:“丞相,魏王驾到。”
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,低声道:“鞅啊,你先下去。”卫鞅点点头,从侧门从容地走了出去。
“魏王驾到——”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。
魏惠王来了。轻车简从,朴实无华,与往常大相迥异。他很是知道,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,有几个王室子弟都曾因这个原因被老公叔罢职。魏惠王自己虽说是一国之王,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,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三朝老臣,魏惠王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顾忌。这与对庞涓的隐隐约约的不喜欢不同。庞涓是布衣名士,并无盘根错节的根基与渊源,魏惠王无须在庞涓面前掩饰心迹。但老公叔不同,且不说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晋前的魏氏世族,族中子弟遍及魏国官署,仅仅老公叔这个德操口碑满天下的老权臣就够你消受。他要总是唠叨你的短处,你就肯定安生不了,因为那很快就会被国人当做权威评判,你也自然就名声大跌。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,纵是国王,也得收敛收敛。每见老公叔,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,弄得很不自在。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。公叔痤一病经年,他只来探望了一次。他宁可不断派内侍送来名贵药材和种种礼物,也不愿和老公叔直面叙谈。昨日在逢泽猎场听到老公叔病危的急报,他甚至有点儿隐隐约约的高兴和轻松。这种不合时宜的老臣子,罢官会招来国人非议,听任他掌权又确实碍手碍脚,最好的结果是他不要像长青果一样结在世上。看来老公叔终于是要让道了,魏国君臣新锐放开手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。今日,魏惠王是特意换了一套半旧的冠服,坐了一辆普通的轺车来的。唯一的特殊是车中带了五千金,准备赐给公叔夫人后半生安度晚年。同时,魏惠王已经决断,要隆重举行老公叔的葬礼,让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贤的美德。
魏惠王走进寝室时,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。
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:“魏王恕老臣重病在身,不能起身相迎。”
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,关切又亲和:“老丞相不必多礼,病体要紧也。本王昨晚急急赶回,本当即刻前来,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,来得迟了。”这时,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,魏王落座道,“老丞相一病经年,安心静养为是,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也。”
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:“老臣……这次,只怕凶多吉少。”
“吉人自有天相。老丞相但放宽心,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老丞相。”
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:“臣以余息,等候我王归来,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,继我相位。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,足以扫灭诸侯,一统天下,成就魏国大业。”
魏惠王认真地点头,急迫问道:“他是何人?可是大将之才?庞涓是该换换了。”
“卫鞅……目下,就在我府。”
“卫鞅?”魏惠王恍然,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,“是否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?老丞相也,他才二十余岁,你不觉得太稚嫩了么?再说,他是何人学生?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?”
“我王和他一论便知。看人何须一定看师?”
“名师出高徒也。他能无师自通?”魏惠王大度地笑了笑。
公叔痤艰难地拱手,老脸肃然:“魏王,且听老臣最后一言。老臣深知卫鞅。此人殷周血统,父周母商,天赋极高,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,修成经天纬地之才。卫鞅辅臣处理国政五年,诸多见解,使臣深为震惊。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,将是魏国千古遗恨。”
魏惠王很能体察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,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哉。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。沉吟片刻,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,以关切的口吻道:“老丞相啊,你重病在身,安心歇息为上了。”
公叔痤闭上眼睛,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。
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,不想再继续絮叨一个无名年轻人,拍拍公叔痤,依然是倍加关切的口吻:“老丞相,你以为庞涓和公子卬,谁更适合做丞相?”
公叔痤却没有接这个话题,眼神冰冷地说:“请我王实言相告,魏国真的不用卫鞅么?”
魏惠王无可奈何地笑笑:“老丞相,将一个大国命运,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,你就放心么?”
公叔痤沉默了,长长地叹息一声,陡然两眼放光:“我王不用此人,就必须杀了此人!为魏国长远大计,绝不能让他到别国去。”
魏惠王惊讶地看着公叔痤,觉得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,竟如此固执地纠缠在一个无名小辈的身上,一定是得了失心病。刹那之间,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,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,于是释然笑道:“好了,好了,明天就杀他,啊。”
公叔痤无力地倚在榻垫上,老泪纵横,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了。
魏惠王默默地走出寝室,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,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,又说了一番关切的话,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。
公叔痤艰难地摇摇手:“卫鞅,请他来,快。”侍女闻言,飞快地去了。
卫鞅来到寝室,明显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伤心。但他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站立着。公叔痤长长地叹息一声:“鞅啊,你快逃走,晚了,就来不及了。”卫鞅却是淡淡地一笑:“为何逃走?逃到哪里去?”公叔痤脸泛红潮,一阵喘息:“鞅啊,为了国家大义,老夫尽最后力量推荐你担当大任。然则,魏王不用你。老夫就劝了魏王杀掉你。杀你用你,都是为国家尽责。劝你逃走,是了却师友情分。你快走,走吧——”
“丞相,若为此因,不用逃。”卫鞅没有丝毫的惊讶,更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。
“你?甘心死在魏国?”老公叔大是惊诧。
“公叔丞相,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,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?他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。老师莫忧心。”卫鞅淡淡地微笑着。
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卫鞅。他显然感到出乎意料,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。同是事理,自己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,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地透彻?大智天赋,岂有他哉!老公叔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:“鞅啊,你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筹……看不到,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……你会到哪国去?……你,你会让魏国灭亡的,是么……”
他伸出枯瘦的双手,紧紧拉住卫鞅,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,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——老公叔走了,心灰意冷地走了。
卫鞅默默站在榻前,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,大滴眼泪滚到脸颊。他向公叔痤的遗体深深一躬:“公叔大人,感谢你知我至深。可你没有回天之力,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。大人,你无愧于魏国,你安息也。”
这天夜里,公叔府行完葬礼前预礼,挂起了白色灯笼,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。消息传出,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,洞香春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,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魏惠王当夜赶赴公叔府,身穿白布孝衣,在公叔痤的灵位前放声大哭。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,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,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,一片痛哭。但在洞香春论战堂却有一个传闻: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公叔府祭奠。消息引得列国客人和安邑士子们又是一番激烈争辩与诸般猜测。
祭奠礼之后,公叔痤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。孤峰为陵,南眺盐泽,建造得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。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,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,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。正在仔细挑选时,不想侍女来报,说有人自请守陵。夫人一问,竟是中庶子卫鞅!
魏惠王释然一笑:“老丞相好像说到过这个人。教他去,也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