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五章 卫鞅入秦_二 卫鞅韬晦斡旋艰难脱身 (第2/2页)
卫鞅笑道:“丞相通权达变,鞅自愧不如也。”
“要说通权达变,那是卫鞅。当今名士,谁能弃官从商?卫鞅也!”
“卫鞅困窘,不得已做稻粱谋,已成天下笑柄,丞相勿得谬奖。”
公子卬发现,素来冷峻傲岸的卫鞅一朝富贵,竟变得柔顺了谦卑了,似乎对他这个位极人臣的王室贵族已经有了敬畏之心。公子卬大为欣慰舒畅,既往对卫鞅才气的钦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。他举觯笑道:“卫鞅,来,为了足下富贵前程,先干一觯!”举觯一饮而尽。
卫鞅恭敬笑道:“为了丞相功业兴隆,干!”也是一饮而尽。
“卫鞅啊,白门家老请我为你在上将军处开脱,此事可是难办也。庞涓要打大仗,正需军务司马,他如何肯放你走?再说,你原先慷慨应允,守陵期满后任事,我也在当场。此话教我如何去说?”公子卬一副为难的样子。
卫鞅笑道:“丞相放得我一条财路,卫鞅自有报答。”
“噢?此话怎讲?”公子卬高深莫测地微笑着。
“白门有言,愿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报答丞相。”
“十年几多?”
“大约三百万金,顶一个小诸侯府库了。”
公子卬沉吟道:“卫鞅,白门用如此天价买你,却是为何?你修习学问尚可,经商为贾难道也是个中高手?一旦失手,白门无报,此事岂非大大麻烦?要知晓,白氏一门,和王室可是千丝万缕也。”
卫鞅笑道:“丞相勿忧。卫鞅对陶朱公范蠡的《计然》十策,早已经揣摩精熟,对商道颇有心得。不瞒丞相,卫鞅已经牛刀小试,为白门做成了一笔近十万金的大买卖。否则,以白门天下巨商,如何能教卫鞅做总事?又如何肯如此费力为我周旋?”
公子卬悠然点头:“鞅兄如此干才,此事尚可为也。”
“此外,卫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,以做酒资。”
“好!富贵不忘旧交,果然是聪敏豪爽,啊!”公子卬哈哈大笑,却突然压低声音问道:“鞅兄,见过白门女主否?”
卫鞅摇摇头:“我只和白门家老共谋商事。”
公子卬沉吟笑道:“白圭的独生女,可是名动安邑的神秘丽人,然却谁都没有见过。我想请你疏通一件大事,不知可否?”
“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难?”
“原由在此——”公子卬起身走到卫鞅身旁坐下,低声道:“魏王一直没有立狐姬做王后,皆因狐姬风情太盛,艳事太过,有累魏王清名。白门乃天下望族,白圭女儿才貌双绝,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后,何愁你做不得上卿?届时你我同朝,又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庞涓?鞅兄意下如何?”
卫鞅淡淡一笑:“只是,我能做甚事?”
“好说。鞅兄只要将我意详明达于白女,约定我与白女一见,万事皆妥。”
“丞相能使白女成为王后?”卫鞅大是惊讶。
公子卬大笑:“后边之事,鞅兄不用管了。应对官场,兄不如我也。”
“只是,”卫鞅沉吟道,“目下我还不能正式在白门任事。”
“此事鞅兄尽可放心,我明日即刻办理。”公子卬爽快明朗。
离开丞相府,卫鞅回到涑水河谷,已经是三更尾四更头了。他对等候的白雪没有详细讲述公子卬的叵测居心,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确结果再说。
此日午时,公子卬醒来梳洗,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。
用午餐时,掌书和家老分别向他禀报了早晨的内外事务。他指点了几件事,又对午后要来的几拨官吏要办的几件事做了定夺,一天的公事大体了结。所余的时光,是他用来斡旋各方的时光。公子卬做官,有他独到的办法,这便是“少做事,多走动”的六字诀。世间大凡喜欢实干做事的人,总是官运艰涩。原因只有一个,要做事就要出错,一出错就要遭非议,非议多了必然下台。公子卬对“少做事”又有独到方式——多议事,少做事,多做虚事,少做实事。作为丞相,凡事皆可参与议论,凡事皆不可亲自做,成则有决策之功,败则有推诿之辞。这是“多议少做”。但只要为官,永远不做事亦不可能。这就要尽量多做那些易见功劳而难查错漏的虚事,譬如接见使臣、祭奠天地、抚恤将士、救济灾民、编修国史、宫室监造、出使友邦、巡视吏治、主持国宴、遴选嫔妃、赞立王后,等等。对于那些易查罪责而难见功效的实事,非万不得已,则坚决不做。譬如修筑堤防、领兵出征、整肃吏治、制定法令、查究弹劾、出使敌国、决定和战、督导耕耘、剿灭盗贼、审理案件,等等。
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,就是巩固地位,提高声望。要做到这一点,就要殚精竭虑地走动——对上斡旋,对下周旋,对官言礼,对士言义。仅以两端而论,公子卬就做得极有成效。对魏王,他极尽投其所好,而又做得雅致有趣。魏王晚睡晚起,他也晚睡晚起,纵有军国急务,也绝不在魏王睡觉的时候去打扰。魏王精于玩乐享受,对珠宝鉴赏、狩猎游览、宫室建造、音律品评、美酒美食、美女美色、猛犬珍禽,等等等等,都有高深造诣。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,一样不落,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。纵是魏王和狐姬裸体腻戏之时,他也能微笑着坐在三尺之外细加评点,使魏王大为感慨,称赞公子卬为“无拘细行,真名士也”!也使魏王和他成了无话不谈无密不谋的君臣莫逆。对于学问名士,公子卬则是“义”字当先,谦恭豪爽,不惜降尊纡贵地结交。五年前,他对多才冷傲的卫鞅就称兄道弟,传为安邑佳话,获得了“贤明好义”的一片声誉。
公子卬来到王城寝宫时,魏惠王正在湖畔对着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图入神。湖中漂荡的小舟上不时传来狐姬和侍女们的嬉笑嚷闹,也没有使魏王抬起头来。
“王兄啊,又在为国呕心了,该节劳也。”公子卬摇着一把大扇,送去一缕清风。
“王弟,你来得正好。”魏惠王手指敲着摊开在玉几上的大图,“你看,大梁王城有如此大一片水面,却空荡荡没个可看可乐处。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动的寝宫,这湖面方能物尽其用。”
“好!王兄真道得奇思妙想,天下独此一家。即刻动工,我来监造!”
魏惠王皱皱眉头:“你可知晓,浮宫要几多金?”
“百万之数大体不差。”
“百万?大梁工师已经算过,三百万金也。府库存金,除去庞涓的军费、官吏俸金和新都建造费用,只有一百万金了,如何能够?”
公子卬爽朗大笑:“天意天意!偏巧我给王兄带来一笔重金,浮宫可造也。”
“你?你何能如此多金?”魏惠王惊讶地盯住了这位丞相。
“王兄知晓白圭否?”
“笑谈,白圭如何不知?”
“白圭死后,其独生女儿掌业,欲寻觅一位总揽商事的干才。王兄知晓否?”
“不知。”魏惠王摇摇头。
“王兄知晓卫鞅此人否?”
“卫鞅?何许人也?不知。”
“老公叔临终前举荐的丞相,王兄也忘记了?”
魏惠王哈哈大笑道:“啊啊,那个中庶子也。白门请他做总事?”
“王兄果然高明。正是此人。”
“此人与两百万金何干?”
“王兄不知,上将军庞涓急需卫鞅做他的军务司马,卫鞅原已答应,难以脱身从商。白门便请我出面与庞涓讲情,许以十年内两百万利金。小弟一片愚忠,不敢私吞,献于王室,岂非王兄有了浮宫?”
魏惠王高兴得拊掌大笑:“好好好!王弟忠诚谋国,真正难得。”却突然沉吟,“十年?远水解得近渴?”
公子卬微笑道:“王兄贵为国君,自不通贱商之道。此事可教卫鞅周转,浮宫用金先行从府库支付,卫鞅每年补入库金即可,何劳王兄担忧?”
“好谋划!”魏惠王笑道,“这卫鞅又没打过仗,不通军旅,做何军务司马?从商也算是人尽其才了,就教他去也。上将军用人不当,另当别论。”
“那,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如何处置?”
“那有何难?本王从王族子弟中派出两个,让他等也磨炼磨炼,学学战阵生涯,也省却整日无所事事。”
“我王思虑深远,用人得当,臣即刻去上将军府处置此事。”
公子卬出得王城,立即驱车前往上将军府。见到庞涓,他简约地转达了王命,尤其具体转述了魏王对庞涓“用人不当”的评点。庞涓脸如寒霜,正想开口,公子卬却拱手告辞,扬长而去。出得上将军府,公子卬立即派人将消息送到白门,而后逍遥登车。他在车中大笑不止,觉得这几件大事处置得妙极顺极,真是一举三得。了结了长期以来欠卫鞅的情分,还从卫鞅处得到了极大好处;解了魏王浮宫急难,显示了极大的忠心,还落到了多余的一百万金;压制了庞涓的气势,挖了庞涓的墙脚,还给庞涓军中掺进了自己的王室子弟。在这三大好处之外,公子卬还保留了最大的一个果子,就是白氏女与魏王联姻的秘密谋划。此事若成,公子卬将权倾朝野,一来不愁封侯分地,二来不愁重臣依附,何亚于在魏国做第二国王?如此多的鸿运好事,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?但是,他绝不会将这种鸿运告诉任何人,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自己大喜过望的心情。在夫人家人亲友同僚面前,公子卬始终是忧国忧民豪侠仗义的王族英才,岂能如此有失体统?
庞涓却是胸口胀痛,忧气难消。丢了一个卫鞅,来了两个饭袋,还落了个用人不当,真道是莫名其妙!寻常时日,魏王从来不给军中随意派员,也不过问军中的具体军务,算是放得很开的君王了。一个卫鞅,弄得一切都变了样,真正是岂有此理!庞涓想进宫,又觉得为一个军务司马和国君理论,伤了和气就是因小失大。退回两个王族饭袋吧,饭袋还没开始做事,又有不够容人之嫌。和公子卬理论吧,他转达的是王命,尽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和你打哈哈。想来想去,庞涓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,不宜说,不宜动,只有闷在肚子里让胸口胀痛。庞涓长嘘一声,暗暗咬牙,决意灭了韩国后再来消磨这些小人。
此时天色将晚,一个细瘦的身影轻步走进了上将军书房。
庞涓没有回头便怒喝一声:“出去!谁也不见。”
细瘦身影轻声笑道:“大师兄,和谁生气?”
庞涓回头,却见幽暗中站着那个布衣小师弟,不禁觉得自己失态,回身释然笑道:“小师弟,师兄正在思虑一个阵法,见笑见笑。坐了。”
布衣少年入座,拱手认真道:“大师兄,小师弟前来修习,那位军务司马到任否?”
庞涓叹息一声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那个军务司马出外访友,却在夜行时不幸摔死在山涧之中,真乃令人伤痛也。”
布衣少年大惊,脸上阵青阵白,却硬是以袖塞口,没有叫出声来。有顷,颤声问道:“夜行?哪一日?”
“三日之前也。”庞涓悠然一叹。
布衣少年眼中涌出两行热泪,拼命忍住哽咽之声。庞涓不悦道:“素不相识,何须如此女儿态?”布衣少年拱手道:“小弟失去修习之师,命运多舛,安得不痛心?”庞涓正色道:“代师教你者是我庞涓,他人安得算修习之师?”布衣少年含泪道:“大师兄有所不知,临下山老师预卜,言我命中只有一师,此人若死,我须即刻回山,否则将短寿夭亡。大师兄,告辞了。”庞涓素来对老师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不感兴趣,听此一言,顿感晦气,冷脸拂袖:“你走吧。”
突然,门外家老高声报号:“白门总事晋见上将军。”
话音落点,锦衣玉冠风采照人的卫鞅已经步入正厅,在书房外深深一躬高声道:“白门总事卫鞅,参见上将军。”抬起头时,却与布衣少年惊讶的目光正巧相遇,电光石火间,两人眼睛均是一亮,却又同时岔开了视线,平静如常。
庞涓懊恼莫名,冷冷道:“你来何干?”
“禀报上将军,卫鞅特来赴约,任职军务司马。”卫鞅神态谦恭。
“本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已经死了,新的也有了,要你这商人做甚?”
“禀报上将军,白门有言,不敢开罪上将军,若上将军留任在下,白门即刻与在下解约。在下期望在上将军麾下建功立业。请上将军明察。”
庞涓气得脸色发青,戟指卫鞅,低声喝道:“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,老夫永远不会用你!给我送客。”
门外家老高声道:“送客——”
卫鞅一脸沮丧,拱手道:“上将军但有用人之时,卫鞅招之即来。告辞。”转身唯唯而去。庞涓转身,布衣少年却也不见了踪迹,气得高声喝令:“关上府门,今日不见客!”
“关闭府门——”随着一声长长的传喝,沉重的上将军府门隆隆关闭。
此刻,卫鞅已经打马出城。这时他在魏国已经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,人人避之唯恐不及,没有人再暗算他,也没有人再威胁他,无须辎车掩盖,无须躲避行藏。一骑快马,大道疾驰,山风送爽,不禁仰天大笑。
“敢问先生,笑从何来?”一个清亮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发问。
卫鞅一惊,勒马观望——此时月上梢头,照得道边山野间林木葱郁朦胧,却发现不了声音发自何处。卫鞅静静神,沉声问道:“阁下何人?敢请现身答话。”
“不涉利害,先生无须问我是谁?”
“难道阁下就这一句话么?”
“我要正告先生,危邦不可久留,须得即刻决定行止。”
卫鞅大笑道:“我已无人理睬,何须耸人听闻?”
“非也。先生三日内必有新的纠葛,若不趁早离魏,再想离开将永远不能。”
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,恭敬拱手道:“何方高人?鞅不胜感谢。”
“既非高人,先生亦无须言谢。我就在你右手山头,只是不宜相见罢了。先生请回。告辞了。”
卫鞅向数丈之外的右手小山头看去,只见树影微动,遥闻一阵马蹄声远去,四野又是一片沉寂。卫鞅猛然想到方才在庞涓书房见到的布衣少年,难道是他?不会啊,那个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孙儿,他既在庞涓府中,必和庞涓大有渊源,如何又能帮我?方才他也显然明白不宜在那里和我表示认识,可见他和庞涓又有一定距离。有渊源,有距离,可能是何种人?再说,一个少年,如何能有如此奇异技能?是的,不可能。然则是谁?卫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园那个单身骑士惊心动魄的搏击绝技,对,极有可能是他。然则他又是谁?卫鞅已经问过,公叔府已经交出了所有文职小吏,没有一个掌书。那人自称公叔府掌书,显然是假托。那么他的真实身份?他为何关注自己的行止安危?莫非是老师派出的使者?不会,绝不会。老师在他下山时与他言明,不许说出老师名字来历,自己的人生功过善恶,均由自己承担。老师是严厉的,也是明哲的,绝不会心血来潮派出一个人帮扶自己。一时间,卫鞅倒是理不清这团乱麻了,于是不再想它,打马一鞭,飞驰涑水河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