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十章 蒹葭苍苍_二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(第1/2页)
二、青青子衿悠悠我心
卫鞅有许多大事急于请秦孝公最后定夺,但却没有立即晋见。
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,应当给国君些许时间,让其余声音先行上达,让国君先听到对他的仇恨和怨愤,他自己应当先看两天。卫鞅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讶,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。仔细回味,又觉得有理。国君几乎一年不在栎阳,自己单独扛过了变法初期的巨大压力,而且在平息最危险的动荡中惩罚了太子,刑治了两位太子傅。如果算上前面已经对他有怨恨的“孟西白”三将和老太师甘龙及太庙令杜挚等,变法开始时的所有贵族元老已经都变成了他的敌对势力。最重要的,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资望极深的嬴虔这个盟友力量。以嬴虔品行,他可能不会反对变法。然则以嬴虔的个性和难以克服的贵族痼疾,他也不会漠视个人仇恨。在嬴虔看来,他这个太子傅本来就是虚职,刑治公孙贾一人已经足以服众,将他牵连进去一同治罪,完全是卫鞅取悦民众的手段。卫鞅也曾反复问自己,那天不处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动荡局面?以卫鞅的能力,再加上嬴虔的支持,应该说能。然则,不处置嬴虔,能不能抚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彻底冰冷的心?能不能避免由此引发的诸多隐患?显然不能。处置嬴虔这个朝野赫赫重臣,有利于一举稳定国中大局,有利于消除隐患,有利于向国人宣示无可阻挡的变法决心,且必然换来一段长期的稳定安宁。如此说来,嬴虔从直接事件的意义上本来是可以开脱的,是卫鞅基于大局需要,将他做了牺牲。
这种权衡局势而牺牲重臣的做法并非新鲜,然则都是国君的权力。一个尽管握有实权但爵位毕竟只是左庶长的他,竟断然将国君长兄、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处了劓刑,割了鼻子,这在战国变法权臣的历史上绝无仅有。这样做,国君当做何想?当国君身处异地远离权力中枢的时日,同意他临机处置,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。然则国君回到了国都,回到了权力情境,还能否对他这种大有越权嫌疑的行为保持清醒判断?卫鞅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迷茫。
“君心无常,伴君如虎。”这句古老的典训顽固地钻进了卫鞅的心头。
虽有一丝迷茫,但卫鞅依旧沉浸在准备第二次变法的繁重国务中。他有一个顽强的信念,只要他不在二次变法之前倒下,他的人生就可以满足。所以无论心中有何波澜,他都没有一刻停止公务。前一个月,他已经通令各郡县准备第二次变法,并将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县官署。目下,景监已经督促府中吏员辛劳月余,将他反复披阅增删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缮写刻简完毕,单等国君定夺后颁行全国。
“左庶长,国君已经回到栎阳,当即刻将第二批法令送呈国君了。”景监指着长案上满满当当的竹简,提醒卫鞅。
“莫急。”卫鞅笑道,“教君上歇息两日。”
“左庶长,你当先见君上,要使君上尽早知晓左庶长想法。”
卫鞅微笑:“先入为主?夜长梦多?”
景监苦笑:“哪里话来,早见君上早开始也。否则,我先去见君上。”
“不用。我自己来了。”一阵大笑,秦孝公信步进门。
卫鞅霍然站起:“君上……臣,卫鞅参见。臣正欲入宫晋见,不意君上亲临。”
“景监参见君上。”
秦孝公笑道:“你们事比我多,当然该我来。啊,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了。景监也成大忙人了,再不泡棋案了?”
“君上宵衣旰食,左庶长昼夜操劳。景监何敢荒疏?”
卫鞅感慨一叹:“君上辛苦,黑瘦多也。”
“黑瘦?是结实!”孝公笑着挽起袖口,露出黑黝黝的胳膊,“看,比你等瓷实多了!”说着放下大袖,坐在景监搬来的石礅上,感慨道:“此次西行,看到了陇西北地两郡有了起色,我委实高兴。这两座屏障安稳,乃我秦国万幸也。左庶长,这正是变法的威力啊。”
“君上,二次变法完成,秦国将有更大的变化!”景监兴奋插话。
“准备好了?”
卫鞅:“君上,这是第二批法令。单等君上定夺颁行。”
“左庶长先大要言之,若无不妥,即行颁发。”
卫鞅指着案上的竹简:“第一次变法,为秦国划出了一个总框架,解决的是田制、激赏军功等当务之急。第二次变法,是要理顺秦国之民生国计、权力范式、民风民俗等错综复杂的关联,犹如人体之根本调理。二次变法的大要目标有五:其一,秦国地广人稀,土地荒芜甚多。而毗邻的魏赵韩三国,则多有无地可耕之民。秦国要鼓励三晋穷苦民众来秦国定居,开拓致富。此乃激赏移民之法令。”
“好!有十万户迁入,秦国就成了第一流大国!”秦孝公拊掌大笑。
“其二,秦国无统一治理全国的官署体制,封地自治、部族自治与国府直辖之郡县同时并存,导致民治混乱,国力分散。本次变法,要建立国府统一治理国家每一寸土地的权力范式。具体而言,就是建立郡县制,将国家权力分为国、郡、县、乡、亭、里六级。取缔一切部族自治与封地自治。如此秦国上下统属,如臂使指,国力当大有增强。”
“好!此乃天下一大创举也。李悝、吴起、申不害,谁也没想到!”
“其三,秦国民俗蛮荒,大损秦人身体。举家男女同居一室,三代四代不分家;西北部民众冬天寒食,多有恶疾;栎阳国人粗朴脏乱,城内秽物如山,导致国人腹泻多发,六国商贾亦大是为难。凡此等等,非但弊端丛生,难以管制,且大不利于吸引山东流民定居。本次变法,要强制民户除夫妇之外,男女一律分室而居;男子年满十七岁便可成婚,独自立户,不得与父母同户。还须强制取缔寒食陋习与脏乱痼疾。如此清理,一来移风易俗,使民众文明彰行。二来使户口增加,税源扩充。”
秦孝公沉吟道:“这件事较为麻烦琐细……然则,还是要做。秦国应当效法魏齐鲁民俗,使秦国甩脱西蛮称号,文明起来。”
景监笑了:“左庶长要不受河丫扰乱,安得对秦人陋习感同身受?”
秦孝公与卫鞅同声大笑起来。
“说吧,其四?”孝公急迫问。
“统一度量衡,杜绝商人欺诈与官吏伤农,并为吸引六国工商大量进入秦国做准备。官府铸造法定的斗、尺、秤,公开悬于各县府,供工商民众校准。丈量土地以六尺为步,百步一亩,步过六尺者罚。如此可使农工商百业,公平竞争,百业兴旺。”
“好!其五?”
“建立新军制,统属国君统率调遣。戎狄的部族军兵和少数世族的私兵,一律取缔遣散。旧式战车全部淘汰,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辎重车队。秦国军旅之主力,则是以铁甲骑兵和野战步卒为主的新军。有三万真正精良的铁骑,两万勇猛善战的步兵甲士,则秦国足以纵横天下!”
秦孝公不禁大笑:“景监,拿酒来!”
景监高喊:“上酒――”
老仆人大盘捧来三爵一尊。秦孝公上前,亲自掌尊,斟酒入爵,双手捧起第一爵递到卫鞅手中。景监迅速将第二爵捧给孝公,自己端起一爵。
秦孝公慷慨举爵:“来,为秦国第二次变法,干!”
“叮当”一声,三爵相碰,三人一饮而尽。
“君上。”卫鞅深深一躬,“臣请罪。”
“请罪?左庶长何罪之有?”秦孝公惊讶。
“臣擅自治罪于太子及太子傅,请君上处罚。”
“处罚?”秦孝公喟然叹息,“左庶长不必惶恐不安,这次动荡由嬴驷逆子引起,若非你临危不乱,执法如山,岂能如此迅速地安定老秦人之心?扪心自问,你是救了嬴驷逆子的一条命。若我在栎阳,面对汹汹国人,岂能不杀太子以谢天下?我已经削去太子封号,命嬴驷以士子之身到山野磨练。他没有了母亲,我是想留他一条活命,也没有再严厉追究。左庶长,你不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?”
“君上……太子毕竟年幼啊!若有闪失,何以为继?”卫鞅哽咽拜倒,“臣请君上收回成命。臣以为,臣之处罚合乎法度。”
“左庶长,快快请起。”秦孝公扶起卫鞅,“生死由命,国运在天。只要我等顺应民心潮流,变法图强,秦国岂能因没有了一个嬴驷而后继无人?公子虔的事,你也无须在心。嬴渠梁不能做变法后盾,岂非枉为国君?”
卫鞅感动沉默,热泪纵横。
“左庶长,你忙。我还要去办一件好事。”说完,颇为神秘地笑笑走了。
渭风客栈可是大大热闹了起来,不阔都不行了。
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于这家客栈的经营,客栈都无可阻挡地兴盛起来了。尽管山东六国的上层对秦国变法依然嗤之以鼻,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贾和著名工匠们可是见微知著,早早嗅到了从函谷关西边飘出的诱人的商市气息。牛车马队从函谷关、大散关、武关和太行山的离石要塞络绎不绝地来到栎阳。最多的是魏国商人和楚国商人,当然也包括了陇西之外和阴山漠北迢迢而来的匈奴马商。这些衣饰华贵挥金如土生怕不能显示实力的富商大贾们,在还没有吃准秦国商情之前,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,自然要住在最气派的客栈里奔波生意。渭风客栈是名满天下的魏国白氏的老店,又是栎阳最豪华的客栈,整洁清幽,酒菜自成一格,自然成了富商大贾们趋之若鹜的名店。谁能将商根扎在渭风客栈,谁便能在同行面前将胸脯拍得啪啪响,借酒高高一嗓子:“走!到渭风客栈,在下做东!”那种实力气运的张扬,实在令挤不进渭风客栈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脚的商贾们牙根发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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