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十章 蒹葭苍苍_三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(第2/2页)
“小妹,只要走得通,简单寻常有何不好?”
“不。你是在逃避自己,最终毁灭自己。”
卫鞅哈哈大笑:“小妹啊,你这是何苦来哉!危言耸听了……”
“鞅,不要逃避灵魂的本色。假若我们真的退隐山林,我就会失去你的灵魂,而只拥有你的生命与肉身。那样的事,白雪可不想做。”一丝不苟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儿笑意。
“痴人说梦!”卫鞅揶揄地冷冷一笑。
突然,白雪也对着卫鞅轻轻一笑,低头默默不语。过得片刻,白雪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卫鞅:“莫要躁气,你我之间,无须辩白,也无须回避。你一定要耐下性子,听听我的心里话。可好?”
卫鞅点点头。
“鞅,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。我用生命与灵魂在抚摸他,用我的痴爱之心在感知他,熟悉他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。鞅,你是天生的铁腕执政家。你的意志,你的灵魂,你的秉性,你的智慧,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。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为权臣的无尽激情,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欲望,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,而无怨无悔。你的超人品性,伟业,而不是隐居田园,去谱写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爱奇迹。你不是陶朱公范蠡,你缺乏散淡超脱。你规整、严厉,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实际价值。所有这些,都是芜杂散漫的田园情爱所无法给予你的。没有了权力,没有了运用权力创造国家秩序的机会,你的生命价值就会失去最灿烂的光彩,你的灵魂就会不由自主地沉沦。当我们隐居田园,泛舟湖海,开始了那平淡漫长的二人之旅时,你会慢慢地感到空虚无聊,寂寞难耐。并非你不爱我了,而是你最坚实的生命根基已经化成了流沙。你可能变成一个狂夫,变成一个放荡任性的游侠,去寻找新的生命刺激。你也可能变成一个酒徒,变成一个行吟诗人,将自己献给朝阳、落日、山海、林涛。一个生机勃勃的政坛巨星,必然要在平凡琐细的消磨中陨落。那时候,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堕落的生命之躯,你的灵魂,将无可挽回地漂泊失落。而我,也只有更加痛苦。我所深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,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怀,也永远地化成了泡影。那时候,我们的田园生活,我们的诗情画意,还会有么?”
卫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,白雪的深彻,又一次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根基。细细想来,自己在做出抉择后的惆怅烦乱,不正是这种朦胧隐约的取舍冲突么?他虽然不止一次地感受到白雪的才智与清醒,但还是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,竟然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和人生智慧感到震惊。人生有知音若此,夫复何憾?
卫鞅慨然一叹:“小妹,我们成婚,我也不走,如何?”
“鞅,你知道吴起为何要离开魏国么?”
“魏武侯嫉贤妒能,夺吴起兵权,吴起愤然离魏。此事天下皆知。”
白雪轻轻摇头:“魏武侯并非昏庸之君,吴起更是大才??。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。”
“秘密?我在魏国数年,如何不知?”
白雪微笑着:“鞅,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。若你等之人,看此等之事,往往拘泥正道得失,忽略权力场中情感人生的纠缠对大政的左右。有时即或知道了,也不屑一顾,不做深思。多少大才就是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逐出了中枢,多少庸才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常居高位。前者如吴起,后者如公子?。”
“噫,吴起究竟是如何离开魏国的?”
白雪淡淡缓缓地讲了一个宫廷阴谋的故事――
魏文侯死后,太子魏击即位,也就是魏武侯。此时吴起是魏国上将军,其赫赫战功与杰出的治国才能,使他在魏国乃至天下诸侯中享有极高威望。在魏文侯时期,吴起率领魏军与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六次,全胜六十四次,战和十二次。魏国的疆土在吴起的铁骑下伸展了一倍还多,魏国成为最强大的战国。诸侯战国惧怕他,魏国朝野崇敬他。由于变法大师李悝隐居,吴起成了魏国举足轻重的权臣柱石。魏武侯时当盛年,想依靠吴起继续变法,创造更为辉煌的霸业,又怕吴起这样的元勋功臣万一生变,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给吴起为妻,以图和吴起结成巩固的君臣联盟。
吴起早年在鲁国时,有朝臣怀疑吴起的妻子不是鲁国人,撺掇国君不用吴起为将。吴妻得讯,愤然自杀。自此,吴起身背“杀妻求将”的恶名离开鲁国,一直没有正妻。正因为如此,魏国一些佞臣不断吹风,说吴起这样连家小也不想有的人,如何能在魏国长久?迟早要逃走。此时魏武侯要将公主嫁与吴起,正是君臣结盟的大好时机。大婚告成,吴起就会成为丞相兼上将军,出将入相,充分施展其超凡才华。
谁知就在此时,一个小小的阴谋,改变了这一切。
那时候,魏国的丞相是公叔仑,他的妻子是魏武侯的大妹妹。公叔仑生怕吴起根基稳固后自己丢掉丞相权力,和妻子秘密商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圈套。
有一天,吴起被郑重邀请来到公叔府“商讨军国急务”。奇怪的是,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,陪伴他。公叔丞相则谨小慎微地坐在下手,不断地瞄着公主的脸色,对吴起说话反倒是有一搭没一搭的。酒宴开始,公主以主人身份开鼎敬酒。公叔仑一时紧张,将酒呛进了喉咙,满脸通红连连咳嗽。公主鄙夷怒视,一掌打到公叔脸上。公叔惊愕不已,显得大是难堪,但却没有一声辩驳,竟是默默忍受了。吴起深锁眉头,内心大大地不以为然。
公主移座吴起身旁,热烈地诉说自己对吴起的敬佩,又命令公叔给吴起斟酒。公叔慌乱斟酒,却不防跌倒,将跪坐的公主压翻在地。公主大怒,厉声叱骂:“公叔老小子,别说你是丞相,还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个!跪那儿,自己打十个嘴巴!”公叔竟然赔着笑脸,端端正正跪好,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脸。
吴起惊讶了,也愤怒了,霍然起身告辞。公主赔笑挽留:“上将军莫要见笑,我已经没有火气了。若是我小妹,还不知如何折腾这老小子也。请将军留步,小妹即刻就到了。”吴起正色道:“请公主自重。大臣,不是家奴。”大袖一拂,昂然而去。
几天后,魏武侯向吴起正式提起将公主嫁给吴起。吴起婉言谢绝了,说自己在鲁国已经再娶了妻子。魏武侯自然不信,反复说服,吴起始终沉默。魏武侯终于叹息一声,教吴起走了。
卫鞅久久沉默,故事的结局他自然明白,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。
白雪道:“这件事很小,进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笔,但它却酿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怆结局。公叔夫妇的龌龊阴谋,使吴起误以为小公主也是悍妇,拒绝了与国君的婚姻结盟。魏武侯又因此误以为吴起有了逃魏之心,夺了吴起的统帅大权。吴起呢,又误以为国君嫉妒功臣,要加害于自己,逃到楚国去了。六年后吴起惨死楚国,终究没有完成变法大业。”
“秦公是秦公,绝不是魏武侯。”卫鞅有一种莫名气恼。
白雪摇头道:“鞅,人莫不在变化。秦国的世族元老,与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,太子势力与公子虔军中势力,也成了你的敌人。若再拒绝公主婚事,太后与公主又将成为你的敌人。秦国朝野,变法新人之力量,尚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压力与冲击。若没有秦公对你的撑持,朝野敌对势力随时可能将你等淹没。在秦国,你和秦公的结盟,是变法成功的根本。”
“我与秦公,生死相扶。这是誓言。”
“鞅,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?切莫忘记,时也势也。在秦国这样的诸侯战国,与公主成婚,远远胜过千万条盟誓。这种婚嫁,意味着一个人进入了亘古不变的血亲势力范围。它将使你的变法权力生出神圣的光环,震慑敌人,使他们对你、对变法,都要退避三舍。否则,你将进退维谷,权力受制,功业流产。”
“那我们到中原去,齐国或赵国。来得及,我至少还有三十年时光。”
“普天之下,不会有秦公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。”
卫鞅沉默。白雪说出的,是他内心最为深刻的感受,如何能否认?一想到要离开秦国,离开秦孝公,他的心就隐隐作痛。对各国变法做过深入勘研的卫鞅,确信天下将不会再有秦公与他这样的君臣遇合。
良久,他叹息一声:“小妹,教我想想,也许还有两全之法。”
白雪摇头:“鞅,不要犹豫,你必须与公主成婚。我已经让侯嬴兄回秦公,说你已经答应了。”
“为何?”卫鞅霍然站起,气得团团乱转,“你怎么可以……可以,如此胡闹!”
“鞅,你不是我白雪一个人的,你属于天下财富,属于秦国庶民。你爱我,愿意随我而去,白雪足矣。白雪从爱你的第一天起,便立下誓言,愿意牺牲一切,成就你的伟业,包括舍弃做你的妻子……我,只是没有想到,它来得这么快,这么突然……”骤然,热泪夺眶而出,白雪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卫鞅紧紧抱住白雪:“雪妹,卫鞅今生来世,永远都是你的……”
朦胧的月光下,俩人走出左庶长府,回到了白雪宁静的小庭院。
第二天晚上,当卫鞅如约来到时,小庭院已经没有了灯光,寝室门上悬挂着一幅白布大字:“我去也,君自保重”。卫鞅一下子瘫在院中,却又立即跃起,出门驰马飞出栎阳。他不解白雪为何突然离去?原本答应他的,至少在栎阳再住一个月,看看事情有无新的变化。为何突然就走了,竟然还不告而别。此刻卫鞅只有一个念头,追上白雪,至少送她一程。
白雪是午后悄悄走的。她和梅姑又恢复了男装士子的扮相,一辆篷车辚辚而去。她心里很清楚,只要她在栎阳一天,卫鞅就不会安心。虽然她相信卫鞅的定力,但情之所至,难保不会出现他因心绪激切而生出事端,最终陷于尴尬困境。只有她断然离开,使他痛定思痛,慢慢恢复,才是唯一的方法。她走得很急,而且出城不远就弃车换马,从崤山小道向大河而来。
当深秋的太阳涌出大河地平线时,两骑快马来到大河西岸。白雪立马山头,遥望对岸苇草茫茫的茅津渡,不禁潸然泪下。正待下马登船,却听身后马蹄声疾,梅姑惊喜叫喊:“侯大哥来了!侯大哥,在这儿――”
侯嬴飞身下马:“白姑娘,你,就这样离开秦国了?”
白雪凝视着侯嬴,下马深深一躬:“侯兄,待卫鞅成婚后,相机告知他,我,已经有他的孩子了……几年之后,我才能见他。望他保重自己,善待公主……侯兄,后会有期了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向岸边小船走去。
当那只小船悠悠离开河岸时,飞驰一夜的卫鞅终于赶到了河边。
宽阔的河面在秋阳下滚滚滔滔,小船悠悠北去,一条火红的长裙在小船上缓缓挥舞,那是她向他做最后的告别。渐渐地,小船红裙与波涛霞光终于消融在了一起。
卫鞅颓然坐在高高的山头,一任泪水将自己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