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一 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(第1/2页)
一、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
楚宣王芈良夫烦闷极了,一日数次问侍臣:“江乙大夫回来没有啦?”
中大夫江乙到魏国齐国去了。他是楚宣王的密使,已经派出去三个月了还没有回音,楚宣王如何不着急?六国逢泽会盟后,庄严的誓言与盟约都莫名其妙地瓦解了,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,连瓜分小国都无法兑现。按照芈良夫原先的盘算,灭秦之心除了齐国,哪国都比楚国猴急。所以他回到郢都后稳如泰山,既不整训兵马,也不积极联络,只是派出了三名得力干员潜入武关探听秦国动静,准备坐收渔利。
芈良夫素来自负,觉得自己是历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个,远远胜过先祖。他们打打杀杀地折腾了几百年,楚国还是楚国,中原还是中原,楚国连淮水都不能越过。只有他运筹帷幄,兵不血刃,就以天下第二强国的身份参与了六国会盟,而且将毫不费力地拿到几百里土地,将楚国一举推进到大河南北。这种功业谁堪比拟?楚庄王一鸣惊人,用十几万具尸体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三几年霸主、数百里土地而已。祖父楚悼王殚精竭虑,任用吴起变法,牺牲朝局稳定换来强兵富国,也不过是个中原不敢来犯的格局,又能如何?芈良夫经常为先祖们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,觉得他们实在是错失了诸多好机会,不够大国王者的风范。芈良夫应对天下的策略是:不做老大,只做老二;不图虚名,唯求实利。谁做战国老大,谁就是众矢之的,谁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国力,去面对所有想算计你蚕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诸侯,实在是坐在燎炉一般。如此傻事,楚国能做么?坐定老二,则可左右逢源。老大有的好处,老二必定不能少,老大有的风险,老二却丝毫没有,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下众力挟制老大,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处。
天下纷争,鹿走无主。那些庸常的君王仅仅注目于肥鹿而无法顾及左右,他们如何能像芈良夫,看得如此深彻?
芈良夫很是为自己自豪了一阵子。他对大臣们说,他的大策是从老子那儿来的:“老子,老子你等知道么?我大楚国的圣人啦!你等都给我好好读《老子》,每人一百遍。读完了,才有议论国事的资格。知道啦?”从那儿以后,吟诵《老子》的悠扬声音弥漫了宫廷内外,君臣议事,老子的典籍也频繁出现,“不尚贤,为无为”,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,“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”,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等等,成了终日嗡嗡哼哼的朝堂乐章。
有一天,芈良夫和三名宫女狎玩,被一个老臣撞上,给他大诵了一段佶屈聱牙的东西来劝谏:“归根曰静,是谓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。公乃全,全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。没身不殆。”芈良夫听得云遮雾罩:“你?你念的什么东西?啁啾鸟语啦!”老臣愤然亢声:“我王,这是《老子》教诲,何能是啁啾鸟语?莫要污了圣人啊!”芈良夫大为狼狈,从来没认真读过一遍《老子》的他,如何知道这是老子?不由恼羞成怒,大喝一声:“你读的不是地方啦!女人面前,读《老子》圣典,玷污圣人啦!”
从此,宫廷中吟诵《老子》的哼哼嗡嗡,戛然而止了。楚宣王肥大的身躯旁永远蜷伏着两个艳丽的侍女,谁敢玷污圣人?
倏忽十年,楚宣王越来越觉得窝囊。坐收渔利没得成,想吞几个虾米小国,却受到魏国齐国的威胁,只好不情愿地缩回了手脚。“天下老二”做得没人理睬,连自己都觉得大是乏味。做国王二十多年了,《老子》大策迟迟不得伸展。全部心志,原本都倾注在六国会盟所能捞到的实利和名位上,如今竟成了竹篮打水,颜面何存啦?虽然他还是那么豁达,心事却越来越重,本来就肥硕的身子,也就更加肥硕,如同楚国水田里的老水牛,整日呼哧呼哧地大喘息,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累的。
几个月前的一日,芈良夫苦思无计,压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着了。朦胧之中,忽然心动,顿觉灵光一闪,一个奇妙的主意浮上心头。仔细琢磨,大是得意,愈发觉得这是天意,是振兴“天下老二”威风的一道奇策。不禁拍着侍女的细软腰身哈哈大笑,吩咐内侍立即将中大夫江乙宣来,密商了整整一天。第二天,江乙就辚辚北上了。
江乙的秘密使命,是寻找两个天下闻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。
甘德、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,却与巫师占卜、阴阳五行、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丝毫无染。他们是“究天人之际”的渊深学派,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,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。在春秋战国,以“天”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,一个叫“占候家”,一个叫“星象家”。占候,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,云气、风势、日色、虹挂、雾象、电光、雷声、海潮、月晕、尘土、阴霾等等,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。星象家也叫占星家,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,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。自夏商周三代开始,国王通常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,一个是占卜的巫师,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。其余诸如阴阳家、堪舆家等,则都是一事一招,极少有朝臣资格。两者相比,卜卦较为流行易懂,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,等闲士子也对卜卦有所了解,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。相反,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,等闲学问家是无法窥其奥秘的,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。
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。后来的魏晋时期,有个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,他只活了四十八岁,官至少府丞。他少年时师从著名易家郭恩,先修《周易》,后修星象。观天之时,管辂常通夜不眠,往往有惊人的论断,连老师也不能理解。一年之后,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,慨然叹息:“闻君至论,忘我笃疾!竟何至此?”管辂洒脱笑答:“此非修习之功,乃吾之天分也。”四十岁时,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。管辂正色答:“此道,非至精不能见其数,非至妙不能窥其道。皆由无才,不由无书也。孝经诗论,足为三公。无用知之也!”
正因为如此深奥,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,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。它可以化成童谣,化成谶语,化成各种神秘预言,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。整个古典时代,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。
这正是楚宣王要寻觅甘德、石申两个星象家的奥秘所在。他要知道天下的兴亡大势,要根据天机来决定自己的大策,不能再等待了。芈良夫想封这两个高人为“天大夫”,永远留在他身边,随时告诉他上天的奥秘,好让他顺天行事,大振国威。
从远古起,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。夏有昆吾,商有巫咸,周有史佚、苌弘。春秋四百年,星象家更多了一些。著名的有郑国的裨灶,鲁国的梓慎,晋国的史赵、史墨,唐国的子昧等。进入战国,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(人称甘公),魏国的石申,赵国的尹皋等。然最为天下折服的还是甘德、石申两位高人。芈良夫认为,战国如三晋魏赵韩者,如田氏齐国者,如西陲秦国者,皆莽勇蛮荒之辈,根本不配了解天机玄奥,活活糟践了出生于他们国家的星象家。唯有楚国燕国这样的资深老诸侯,才能知天命而畏之,顺天行事。芈良夫觉得,信天更有一样好处,当国君犯了国事过失而庶民难以原谅时,只要国君表示真诚悔悟,上天仍然会还给你一个吉祥福音。这是最妙的所在。顺天行事,自己永远都是英明的,犯了错失,上天也会帮你挽回的。芈良夫耳熟能详的故事发生在宋国。
宋景公时,有一年荧惑守心荧惑守心:荧惑,火星别名,因其隐现不定而令人迷惑,故名。心,星宿名,又称大火,二十八宿东宫苍龙七宿之一。荧惑守心,即荧惑居于心宿。古星象家认为乃大凶之兆。,宋景公大惊。司星大夫子韦提议:“可移祸于丞相。”宋景公摇头:“丞相乃肱股之臣,不行。”子韦又道:“可移祸于民。”宋景公更摇头:“君当爱民,何堪移祸?”子韦三提:“如此可移于年成,岁减即灾消。”宋景公急道:“年成减则民饥困,何有如此国君?”子韦肃然道:“天高听卑。国君有如此人道者三,荧惑当移动也。”宋景公半信半疑。谁知三个时辰后,荧惑果然离开心宿三度,出了宋国的“天界”!
上天如此与君为善,岂有不信之理?
正在楚宣王芈良夫心神不宁的时候,飞骑来报:江乙大夫已经到了郢都北门,两位高人同车来到。芈良夫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,立即吩咐备车,亲自迎出北门,将两位高士恭恭敬敬地送到早已经准备好的隐秘大宅,并派了两百名武士严密保护。
从第二天开始,芈良夫破例离开了侍女,独自住进太庙,斋戒沐浴三日,以示对上天的敬畏。三天出来,口中寡淡,腹中空虚,大嚼了一顿麋鹿肥鱼,方才气喘吁吁地下令赶往荆山观星台。
赶到荆山脚下,已经是夕阳残照了。虽是夏天,山风却颇有凉意。荆山葱茏,云雾缭绕,抬头看去,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。
六名壮士轮流,用粗大结实的长竿竹椅,抬着肥硕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。甘德、石申两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铄,白发童颜,无论如何也不坐竹竿椅。中大夫江乙,自然得陪着两位高士步行登山。他虽然也生得精瘦,晒得黝黑,似乎显得身轻体健。但不消一半,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气喘流汗腰酸腿软了。他原本没有爬过如此漫长的山路,此刻方才知道这登山竟大非易事。本想坐进竹竿椅,无奈自己只是一个中大夫,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时自己与国君有一样的享受。只好走走歇歇,大大地落在了后面。看那两位老人,却是逍遥自在,步履依旧从容。江乙身后的数十名内侍,抱着担着抬着各种御寒之物和祭祀用品,更是汗流浃背,气喘如牛,拉成了一个长达一二里的散乱队伍。走走歇歇,大约一个半时辰,长长的队伍终于磨到了孤峰观星台的垛口。
这座观星台坐落在荆山主峰的顶端,形状就像切下来的一块城墙,四四方方,周围有与城墙一样高的女墙,垛口上插满五色旗帜。观星台的北面是三间石头房子,足以抵挡任何山风暴雨。中央才是实际上的观星台,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,暮色苍茫中就像插入苍穹的长剑。高台四周,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张石板香案。那时候,星象家将每个诸侯国都与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对应测定,何星之下何位置为何国,都有一个公认的分野。《周礼》所谓的“以星土辨九州之地,所封封域皆有分量,以观妖祥”,正是这种分野星占的具体说明。按照后来星象家的典籍,夏王朝时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对应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,分别是:
角、亢、氐三星――兖州
房、心二星――豫州
尾、箕二星――幽州
牵牛、婺女――扬州
虚、危二星――青州
营室、东壁――并州
奎、娄、胃三星――徐州
昴、毕二星――冀州
东井、舆鬼二星――雍州
北斗――天下江河湖海
进入春秋战国,这种分野就显得粗疏不明,星象家们又做了重新的细致分野,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对应分野,用十二次十二次,即日月及主要星辰运行所经历的十二个处所,按此划分地下对应的十二个方位,用十二支表示。对应分野两种方法,后一种主要针对大国分野,具体是:
荧惑――其下分野为楚、吴、越、宋
太白――其下分野为秦国、郑国
辰星――其下分野为燕国、赵国
房星――其下分野为魏国、韩国
玄枵――其下分野为齐国、鲁国
填星――其下分野为洛阳周王室
按照这种分野划分,观星台南面的楚国方位,也就是荧惑之下的那张石案,便做了祭天的主案。主案上有准备好的牺牲,三只洗刮得白亮还系着粗大红绫的牛羊猪头,昂昂立在大铜盘中,香气缕缕弥漫了小小城池。中央的实际观星台已经用黄幔围起,只有顶端传来的旗帜抖动之声,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。
“二位高士辛苦了。”楚宣王喘息着走过来。
甘德、石申肃然一拱,略高一些的甘德道:“楚王,我二人要到星室调息元神,待到夜中子时观星,若有征兆,再与楚王计议。”
楚宣王虔诚拱手:“本王亦当诚心敬天,在东室沐浴净身,子时再行求教。”
时当六月初三的无月之夜,碧空如洗,星河灿烂。中夜时分谷风习习,凉得有些寒意。芈良夫虽然肥硕,却经不住夏日山寒,裹了一件夹袍走出东室在观星台上徘徊。仰望满天星斗,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,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。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:“子时已到,有请高士……”
星室的厚帘掀起,甘德石申二人白发披散,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,在南面祭坛前跪拜祷告:“昊天在上,有甘德、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,恳望昭示天机,以告诫国君自励奋发,拯救苍生于水火。”拜罢起身,肃然登上观星台。楚宣王连忙跪在二人跪过的祭案前,再度祷告一番:“上天哪上天,芈良夫耗费资财诚心敬天,总该比宋景公那几句空话好啦,你该当有个吉兆啦。”
观星台顶上,甘德、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苍穹肃穆一拜,闭目定神,霍然开眼,向广袤无垠的星河缓缓扫过。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,晶莹闪烁,嘲讽着人间的简单和愚昧。大约一个时辰后,二人同时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,身子急速地从面南转向面西。他们灵异的耳朵,已经听见了遥远的河汉深处的隐隐“天音”,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,他们已经预感到今夜将有惊人的旷世奇观。
片刻之间,西部夜空一道强光横过天际,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,由北向南横亘西部天空!它那强烈的光芒,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,竟使星群河汉暗然失色。强光照耀之际,隐隐雷声久久不散。
甘德、石申被深深震撼了,伫立在观星台上,久久沉默着。
寅时末刻,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。司礼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国王专用的东室。楚宣王屏退左右侍从,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,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:“敢问先生,上天如何垂象?”
石申道:“今夜天象,非同寻常,天下将有山河巨变。”
楚宣王眼睛骤然放光,一脸惊喜:“先生但讲无妨啦。”
甘德道:“楚王敬天,不敢隐瞒。丑时有半,西部天际有彗星骤显,长可径天,苍色闪烁,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,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。山人观星数十年,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,实在难以尽述也。”
楚宣王对甘德石申可以说是高山仰止了,对他们的秉性也颇有耳闻――淡泊矜持,直言不讳,对灾难星变从来泰然处之。因何两人对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动容?心头不禁大是忐忑,却又有些激切:“先生所言彗星,莫非就是帚星?此乃大灾之星,芈良夫略知一二,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?楚国可否代上天灭之,以伸天地正道?”
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芈良夫的肥脸,嘴角抽搐了一下,却又低眉敛目道:“楚王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寻常人以为,彗星为妖星之首,预示人间大灾大恶。然则天行有常,常中寓变,远非常人所能窥视。这彗星,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,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,并非寻常的灾变。大恶大凶之时,彗星大显,乃除旧布新之兆。巫咸有言,彗星大出,主灭不义。当年周武王伐纣,彗星大显,正应此兆也。晏子有言,天现彗星,以除人间污秽也。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,昭示灾难。然彗星若大出于恶世,则大灾难中有新生,新政将大出于天下,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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