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章 山东雄杰_六 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(第2/2页)
“啊!”妻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。窘迫忙乱的她,被鼎炉烫了手指。
苏秦恍然醒过神来,不禁关切道:“如何?我看看。”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详。妻子却紧张地抽了回去,歉意笑道:“茶功生疏了,夫君见谅。”
这一下,苏秦也略有尴尬,笑道:“擦少许浓盐水,会好一些。”
“夫君,你如何知晓此等细务?”
“山中修学,常常游历,小疾小患岂能无术?”
“啊――”妻子抬头望着苏秦,“那……夫君须得珍重才是。”
苏秦笑笑:“这个自然。”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何等话了。看着妻子紧张得额头上渗出了晶晶细汗,脸颊上也有慌乱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,苏秦心中一动,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给她沾去汗水,拭去木炭灰。手已触到汗巾,看着妻子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神色,却又无论如何拿不出手来,沉吟再三道:“不要煮茶了,说说闲话了。”
“夫君初归,当有礼数,岂能简慢?”妻子低头注视着鼎炉,声音很轻。
“一日,能织几多布?”苏秦找着话题。
“一日丈三,三日一匹。”
“家道尚可,何须如此辛劳?”
“家道纵好,亦当自立。夫君求学累家,为妻岂能再做累赘?”
“一朝功成名就,自当报答家人。”苏秦既感歉疚,又生感慨。
妻子却只默默低头,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“你信不过苏秦?”
妻子摇摇头:“居家唯求康宁,原本无此奢求。”
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却使苏秦顿时生出索然无味之感。从总角小儿开始,苏秦就是个胸怀奇志的孩童,与木讷的哥哥迥然有异。在他五岁时,父亲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为两个儿子做“钱卜”――这是殷商部族试验小儿经商才能的一种方法――根据总角小儿朦胧冒出的“天音”,决定给他请何等商人为师。聪敏灵动者大体学行商(长途贩运),木讷本分者大体学坐贾(坐地开店)。父亲拿出五十金,放置在厅中长案上,将两个儿子唤到面前,指着灿灿发光的一盘金饼问:“给你兄弟每人五十金,如何用它?”八岁的哥哥红着脸道:“置地,建房,娶妻。”小苏秦却绕着金饼转了一圈,童声昂昂道:“华车骏马,周游天下!”父亲不禁大为惊讶,觉得小儿志不可量,才产生了后来与寻常商家迥然相异的种种苦心。十多年修学游历,在旷世名师的激励指点下,苏秦心怀天下志在四海,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。与张仪一样,他最喜欢读庄子的《逍遥游》,常掩卷慨然:“生当鲲鹏九万里,纵南海折翅,夫复何憾!”他最瞧不起的,便是那种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,常嘲笑他们是“蓬间雀”。寻常与人接触,他本能地喜欢那种纵然平庸但却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,并对名士有所寄托的俗人。譬如大嫂,对苏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,口口声声说二叔要带苏家跳龙门。苏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几分喜欢,连大嫂的聒噪也觉得不再那么讨人嫌。苏秦最厌烦的,就是那种自己平庸但还对名士情怀不以为然,对名士也淡然无所依赖的俗子。
想不到,妻子恰恰是这样一个人。
她恪尽妻道,恪守礼数,安于小康,不追慕更大的荣华富贵,对夫君可能给她带来的鱼龙变化,也显然有一种淡漠。片刻之间,苏秦对妻子那种因生疏而产生的一种神秘一丝敬慕一缕冲动,也烟消云散了。蓦然之间,他觉得妻子很熟悉,熟悉得已经有些厌倦了。
“还有诸多预备,我告辞了。”苏秦站了起来。
妻子正在斟茶,窘迫地站了起来:“夫君……礼数未尽,请,饮杯茶,再走。”
“好。”苏秦接过陶杯,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,放下杯子道,“善自珍重,我走了。”
妻子默默送到门口,脸庞依然隐没在灯影里:“夫君……可有归期?”
“成事在天,难说。”大袖一挥,苏秦的身影渐渐隐在朦胧的庄园小道里。
那一点灯光,却在门庭下闪烁了很久很久。
天色一亮,苏秦的轺车驶出了洛阳西门。
两个时辰后,苏秦渡过洛水,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关进发了。苏秦是两匹骏马驾拉的青铜轺车,堪称高车骏马。三弟苏代认为,天子赏赐的轺车不能没有良马相配,便说动大哥,在将轺车修葺得焕然一新后,买了两匹雄骏的胡马驾车。按照苏代的做法,大哥还要给苏秦配一名高明的驭手以壮行色。可这些都被苏秦坚执拒绝了。按照苏秦本意,这辆天子轺车虽然铜锈斑驳,轮厢松动,然却是六尺车盖的大臣规格,气魄自在,只需将车轮车厢修葺坚固即可;目下既然已经整修得灿烂如新,也不可能复旧了,也只好作罢。再有骏马驭手,搞成天子特使一般的气象,便太过招摇了,若使风习质朴的秦人侧目而视,岂不弄巧成拙?所以,苏秦坚持自己亲自驾车,不要驭手,也不要童仆。
如今一上官道,这高车骏马大大显出了非凡气度――车声辚辚纯正,马行和谐平稳,高高的青铜车盖下,苏秦的大红斗篷随风飘摇,掠过商旅的队队牛车,引来路人惊叹的目光与时不时的喝彩,当真是洒脱名士。
日暮时分,到得函谷关外。但见两山夹峙,关城当道,车辆行人皆匆匆如梭,要忙着在闭关之前进关出关。苏秦第一次经函谷关入秦,不禁驻车道边,凝神观望。这时的函谷关已经回到秦国将近十年,关城整修得雄峻异常,关门只有一洞,城墙箭楼却有百步之宽。关城上黑色的“秦”字大旗随风招展,女墙垛口的长矛甲士钉子般一动不动。关下门洞前百步之遥,伫立着两排甲士,一名带剑军吏一丝不苟,认真地盘查着出入车辆行人的货物与照身帖,一边不断正色拒绝着华贵商人塞过来的钱袋,并高声宣示:“秦法不容贿赂,商贾勿得犯法!”道边有几家客栈店铺,门前已挑起了风灯。其中一家风灯上大书“渭风古寓”,显然是最讲究的一家,时有准备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车马,纷纷驶进了客栈。
观望一番,苏秦觉得井然整肃,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。
“苏子别来无恙?”
苏秦回头,却见自己车后站着一个面戴黑纱通体黑衣的人,不禁大为惊讶道:“足下可是与我说话?”
“函谷关下,有第二个苏秦么?”
好熟悉的声音!苏秦猛然醒悟,一跃下车道:“你是?燕……”
“嘘――”黑衣人摇手制止,“敢请苏子移步,到客栈说话。”
“好,我将车停过去。”
“函谷关下,道不拾遗。不晓得么?”
苏秦兴奋歉然地一笑,将马缰丢开,便跟着黑衣人来到道边那家最大的渭风古寓。虽是道边客店,却也整洁宽敞,毫无龌龊之感。穿过两进客房来到后院,院门有两名带剑军士守护,见了黑衣人肃然躬身。苏秦不禁惊讶莫名。进得大门,只见庭院中赫然搭着一座军帐,帐外院中游动着几名甲士。苏秦大惑不解,却也不问,跟着黑衣人一直走进了正房。
“苏子请入座。”黑衣人招呼了一句,进了隔间,片刻出来,却变成了发髻高挽红裙曳地的美丽女子。站在厅中,默默微笑地看着苏秦,脸上一片红晕。
“燕姬?”苏秦惊叹着站起来,“你如何到得这里?欲去何方?”
“莫急。”燕姬嫣然一笑,对门外高声道,“给先生上茶。”
一个侍女应声飘入,轻盈利落地托进铜盘将茶水斟妥,又轻盈地飘了出去。恍惚之间,苏秦仿佛觉得又回到了洛阳王城那陈旧奢靡的宫殿。
侍女退去,燕姬在苏秦对面跪坐下来,一声叹息道:“苏子,我已奉王命,嫁于燕公了。”
苏秦恍然大悟,怔怔道:“噢――赐亲北上?省亲南下?”
“天子特使赐亲。北上。”燕姬淡淡笑道,“周礼废弛,他们又都与我相熟,苏子莫得拘泥。燕姬等在这里,就是要见你一面。”
苏秦总有一种恍惚若梦的感觉。自从洛阳王城与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,直觉这个女子非同寻常,镶嵌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。一夜,苏秦梦见自己高车骏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阳王城,飘飘若仙的燕姬飞到了他的车上,随他云里雾里地隆隆去了……倏忽醒来,兀自怦怦心跳,觉得自己梦见这遥远飘忽的女官实在荒唐。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关外与她相逢,更想不到,此时的她已经成了燕国国君的新娘。
一个美丽的梦中仙子,倏忽之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世俗贵夫人。那缥缈的梦幻,在苏秦心底生成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,化成了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声叹息: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……”
骤然之间,燕姬的双眼朦胧了。苏秦轻声吟诵的《国风》,她自然是听见了。那本是洛阳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,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丽少女,却因身份有别而只能遥遥相望。那第一句便是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”――南方的树木啊,虽然高大秀美,却不要想在她的树阴下休憩……当年,这首真诚隽永的情歌一传进王城,打动了无数嫔妃侍女的幽幽春心,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,而今,苏秦喃喃自语般地吟诵,在燕姬听来却是振聋发聩。
燕姬缓缓起身,走到厅中琴台前深深一躬,打开琴罩,肃然跪坐,琴弦轻拨,歌声随着叮咚琴音而起:
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
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
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
……
苏秦的恍惚迷离,在美妙的琴音歌声中倏忽散去了。他从琴音歌声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――君之于我,亦是“南有乔木”。心念及此,苏秦大感慰藉,空荡荡的心田忽然便有一层温暖弥漫开来。燕姬款款走来,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已经随着琴声歌声消失了。她跪坐案前,平静地微笑着:“苏子,我在此相候,为的是问君一言,请君三思而答。”
苏秦认真地点点头。
“你可愿去燕国?”
苏秦惊讶地看着燕姬,良久沉默了。倒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,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这样的去向?莫非是她向燕国国君推荐了自己?不可能。未曾入燕,何得进言?那莫非是周天子借“赐亲”之机向燕国举荐了自己?依周王个性与处境,也不大可能。但无论如何,苏秦对功业大事还是有决断的,他思忖着摇摇头道:“燕国太弱,了无生气,不能成就王霸大业。”
“苏子评判,自然无差。”燕姬毫无劝说之意,“日后,苏子若有北上之心,我当助君一臂之力,谅无大碍。”燕姬说完自己的意思,默默看着苏秦。
苏秦慨然一叹:“燕姬有如此襟怀,苏秦刮目相看了。然则,苏秦只能去秦国。只有秦国,堪当大业。”
“若秦国不用苏子?”
苏秦爽朗大笑:“我有长策,焉得不用?燕姬但放宽心也。”
“既然如此,云游到燕,苏子须来会我。”
“从今而后,苏秦可能再没有云游闲暇了。”突然之间,苏秦觉得自己不能心存旁骛,留恋这样一个诸侯夫人,平静笑道,“若当出使燕国,也无由会晤国君夫人也。”
燕姬默然有顷,却淡淡笑道:“苏子车马太过奢华,留一匹马与我,可否?”
“大是。”苏秦连连点头,“我一路颇觉不安。干脆,换我一辆轺车如何?”
“这有何难?”燕姬很高兴,她本来想委婉地帮苏秦纠正有损名士高洁的气象,不想苏秦如此痛快自责,便可想见高车骏马定是家人所为,心念及此,燕姬多了一分欣慰,起身拍掌,对门外走进的一个内侍总管吩咐道:“将店外道边那辆华车赶进来,换一辆王车,再留下一马,车上行囊妥为移过。仔细了。”
“谨遵夫人命。”内侍总管快步去了。
燕姬轻松笑道:“函谷关日落闭关,鸡鸣开关,苏子可与我做一夜之饮,如何?”
“恭敬何如从命。”苏秦愉快地答应了。
燕姬命人打开了天子赏赐的一坛邯郸赵酒,请渭风古寓烹制了一鼎肥羊炖与几样秦菜,特以纯正的秦风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别小宴。更重要的,当然是为了给苏秦壮行。两人默默饮得几爵,醇洌的赵酒使他们如醉如痴,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开来。绵绵不断而又感慨良多,话题宽泛,却又似乎紧紧围绕着某个圆圈,说得很多很多,不觉雄鸡三唱,函谷关的开关号角已经悠扬回荡了。
苏秦酣畅大笑,向燕姬慷慨一拱,跳上青铜轺车,辚辚进入了函谷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