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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六章 滔滔江汉_七 终以身死问苍天

正文 第六章 滔滔江汉_七 终以身死问苍天 (第2/2页)
  
  片刻之间,屈原头顶一股黑气冲出,脸色渐渐舒展平和。良久,屈原开目,一声粗重的叹息:“上天呵上天,为何将灾难都降了楚国?”两眼泪水夺眶而出。
  
  鲁仲连如释重负含泪道:“屈原大夫,为政重臣,当百折不挠,处变不惊。况乎楚王如此经不得风浪,纵然生还,岂能变法强国?楚国远图,原在扫除奸佞,拥立新君啊!”
  
  “噢呀屈原兄!”春申君急得一头汗水,“我与仲连已经商定:先将你接到一个万全之地养息,由我出面联络新派,拥立新王!仲连小越女率南墨子弟铲除奸佞,而后请你还国秉政变法!老王已经死了,你若振作待时,有可能楚国转机也。”
  
  屈原一脸茫然,良久沉默,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:“春申君,仲连,我,怕是不行了。孔子眼看鲁衰而无能为力,他,也是气闷而死的。我,只怕要和孔夫子一样了……楚王是想变法的,可惜他死了,死了,上天何其晦暝也!”
  
  小越女淡淡笑道:“屈原大夫,天道玄远,人道至上,何为一昏聩国王耿耿若此?”
  
  屈原摇摇头:“不,楚王不是昏聩之君,他被奸人蒙蔽了。春申君,鲁仲连,还有小越女,屈原谢过你等情意了。我,哪里也不去。汨罗水,是屈原的归宿。你等走……”
  
  鲁仲连愕然。春申君大急道:“噢呀屈原兄!这是哪里话来?我等如何能丢下你走?楚国等着你,变法等着你!昭雎还要杀你,莫非你连我黄歇都信不过了?啊!”
  
  屈原闭上了眼睛,挥了挥手,转身向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了。
  
  料峭的寒风掠过,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灭了。春申君对着茅屋长长地喊了一声:“屈原兄,过得几日我再来,等我――”悲怆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,被风吹得很远很远。
  
  太阳出来了。汨罗江畔晨雾渺渺,青山绿水陷在了无边无际的迷蒙之中。
  
  屈原从茅屋中出来了,扶着一支青绿的竹杖,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,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。晨雾消散,那个身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像,久久地伫立着,久久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。渐渐地,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,晚霞彤云飞金流彩,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,一种主宰一切却又永恒地保持着沉默的威严。山下,汨罗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绿中透着金红,渔船正在江中缓行晚靠,隐隐有问答酬唱的渔歌传来。
  
  那位圣哲般的老渔夫,依然肩扛渔叉渔网,漫不经心地从江畔走来。偶然,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,眼神闪过一丝惊异。那柱像渔火一样准时点燃的炊烟没有了,茅屋上挑着一幅长长的白幡,门前也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  
  老渔夫的目光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着,木然地站住了。
  
  白发飘飘的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孤峰顶端,山下是湍急的汨罗江。
  
 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执拗的头颅,凝视着流云飞动的天空,长长叹息一声,沉重极了。上天呵上天,你醒着吧?不,你定然睡着了,睡着了。你有双眼么?不,你定然没有生得双眼,没有!没有!那你为何要做天?为何要受人的顶礼膜拜?上天呵上天,都说你是太古自生,不是人造,不受人制,洞察奸邪,惩恶扬善。真是这样么?不!你混混沌沌,无边无际,不识人间是非功过,全然没有公平,没有正义,没有爱心!你,你还是天么?
  
  天空神秘而沉默,七彩流云的漩涡积淀着久远的愚昧,平静、麻木而又诡异。
  
  突然,火山喷发了,老人高声吟哦――
  
  女娲蛇身蛇心,天,你为何要教她造人?给人布下邪恶的种子?
  
  鲧无德无能,天,你为何要派他去治水?
  
  大禹辛劳治水,天,你为何却要让他受尽折磨?
  
  益有大功于世,天,你为何却要教他被启杀害?
  
  羿残暴放荡,天,你为何成全他夺了相的帝位?
  
  舜屡次受害,天,你为何不惩罚邪恶的凶手?
  
  夏桀昏暴无行,天,你为何不用雷电轰击,杀掉这个暴君?
  
  天呵天……你永远都在昏睡!你给人间留下了多少不平?
  
  太甲杀害了伊尹,为何太甲反而做了国王?
  
  殷纣荒淫无道,为何周文王却不能诛灭他?
  
  周公旦忠贞勤政,为何却有四面流言诬陷他?
  
  周幽王戏弄诸侯,为何还教他高居王位?
  
  齐桓公圣明神武,为何被活活饿死在深宫?
  
  周政王道荡荡,为何伯夷、叔齐死不降周?
  
  楚国多雄杰名士,为何偏是教楚国沉沦败亡?
  
  上天呵上天,你的浩渺宽阔,莫非是用来容纳人间邪恶么?
  
  上天呵上天,你的高远广袤,莫非是用来漠视人间冤狱么?
  
  如此之天,何堪为天也――
  
  ……
  
  太阳完全沉没于山后了,天际陷入了茫茫昏暗。
  
  老人仰天大笑,笑一阵又大哭一阵,摇着头,拭着泪,释然而又迷惘地喃喃着:“上天呵上天,不要责怪屈原骂你问你。你要有灵魂,有双眼,你可能早早都悲伤死了,愤激死了,对么?是了,你听不见屈原的话,你不过一片流云一汪大气而已!真想教你变成威力无边的神座。你?你答应了?答应了?呵,上天答应屈原了!上天开眼了!啊哈哈……”
  
  老人大笑着,从高高的峰顶跃入了一片幽明的汨罗江。
  
  “屈原大夫,回来了――”老渔人悠长的喊声响彻河谷,“渔哥们,救屈原大夫,屈原大夫投江喽――”顷刻间山鸣谷应,江面上点点渔火竞相而来,渔人们在船上喊成了一片:“屈原大夫,你在哪里――”
  
  山间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拥来。
  
  人们边跑边喊:“快救屈原大夫,快跳水了――”
  
  茫茫江面上,渔人们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哭声。
  
  太阳又出来了。渔舟塞满了汨罗江面,渔人们默默地划船寻觅着,再也没有了喊声。岸上挤满了四野赶来的民众,人们沿江而立,向江中抛撒着米粒饭团。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断向江中叩头,流泪祈求着:“鱼儿鱼儿,我喂你,千万别吃了屈原老爷爷。”
  
  鲁仲连与春申君闻讯赶来时,已经是三日之后了。
  
  汨罗江的春水静静地流淌着,空旷的山谷唯有大片的水鸟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盘旋飞舞,嘶哑悠长地嘎嘎鸣叫,弥漫出无尽的悲怆。骤然之间,春申君变得枯瘦苍老,软瘫在茅屋前泣不成声了。
  
  “春申君,屈原大夫不足效法。”鲁仲连平静得有些冰冷。
  
  “没有屈原,黄歇何堪!楚国何堪!”春申君猛然跳起,对着鲁仲连大喊起来。
  
  “立国不赖一贤。”鲁仲连依旧平静得冷漠,“屈原之心,已经在放逐岁月中衰朽了。纵是秉政变法,也是刻舟求剑。君自思之。告辞了。”
  
  春申君大急:“噢呀仲连,你如何能在此时离开我了?”
  
  “春申君,时也势也。”鲁仲连笑了,分明是无奈的苦笑,“我接到密报:燕国乐毅正在奔走联络,意在灭齐。本想扶楚带齐,不想楚国衰颓如山倒。仲连总得尽力周旋,保住齐国,给天下抗秦留得一线生路。”
  
  春申君惊愕了,良久沉默,低声道:“仲连,黄歇纵然无能,也要拼力撑持住楚国了。齐国若有急难,也好有一片根基。”
  
  “春申君,仲连先行谢过。”鲁仲连叹息了一声,“春申君,临别一言,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,君姑妄听之:要得撑持楚国,不能效法屈原。屈原之失,在于愚忠。以楚怀王之颟顸昏聩,正是楚国衰落根源,屈原却始终寄予厚望。最终如何?楚王悲惨地死了,屈原也跟着悲惨地死了。仲连以为:谋国良臣,绝非一个忠字所能囊括,忠而丧志,照样误国害民。撑持危局,更根本者是胆略,是勇气,是见识,是强韧。君若奋力振作,联结各方,挺身朝堂,拥立新君,疾呼国难而声讨国贼,昭雎们纵然阴险奸诈,安知不会铲除!但有此举,楚国岂能瘫倒灭亡!若一味效法屈原伸颈等死,非但君身败名裂,楚国又岂能不亡?”
  
  鲁仲连戛然打住,对春申君深深一躬,飞身上马,风驰电掣般去了。
  
  春申君痴痴地望着鲁仲连的背影,骤然一个激灵,向着茅屋深深一躬,猛然飞身上马,飞出了幽静空旷的汨罗江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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