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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章 胡服风暴_三 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

正文 第十章 胡服风暴_三 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 (第2/2页)
  
 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,身后大臣马队风一般跟上。一路飞驰,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,才看见官道中一片蠕动的黑点。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,赵王,那便是赵奢将军。惠文王不禁愣怔了,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,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?心下一紧脚下一跺,轻便王车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。
  
  暮色苍茫之中,络绎不绝而又散乱不整的片片红点儿,艰难而又缓慢地蠕动在血色的黄昏里。千奇百怪的拐杖,淤满酱色的甲胄,褴褛飞扬的破衣,在额头淤血大布中散乱飘飞的长发,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。奇怪的是,便是如此一支队伍,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吟,人人脸上都溢满着疲惫的笑容。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,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,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。
  
  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,惠文王一阵愣怔,赵奢何在?如何没有他的身影?心中猛然一沉,惠文王径自跳下轺车,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,高声问道:“赵奢将军何在?”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血人缓缓散开,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,一个吊着胳膊的将军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,一声哽咽不能成语。惠文王大步趋前,却见一个浑身带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,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,声息皆无。
  
  “禀报我王,将军双腿剑伤六处,胸前三处,右眼中一箭,昏迷三日。”
  
  骤然之间,惠文王双眼模糊,不禁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,上王车!木架上得王车,铺垫好厚厚的毛皮,惠文王跳上车辕高声下令:“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,车马让于伤兵!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!”说罢一抖马缰,亲自驾车辚辚疾去。
  
  次日清晨,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。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,看着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将士们缓缓走过,静得唯闻喘息之声。直到将士们进入王宫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,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:“赵军万岁!”“万岁赵奢!”这一日,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王书: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射之神勇战力,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,功勋如河岳泰岱,封赵奢为马服君,封地百二十里;军吏许历临危襄赞有功,破例擢升国尉之职;其余将士,战死者加爵三级,生还者晋爵两级,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。一时赵国朝野欢腾,竟比灭了中山国还高兴十倍。
  
 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,天下顿时惊愕哗然。
  
  大国小国,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,然则,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,却始终是一团迷雾莫测高深。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国之战绩,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,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,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。阏与血战之前,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,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。毕竟,这种吞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,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强国对抗的实力。然则,阏与血战的消息传开,各国顿时为之变色。如今大争之世,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,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,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?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,秦国新军几曾有过如此败绩?更要紧的是,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巅峰,各国无不畏之如虎。夺魏国河内三百里、楚国南郡六百里,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?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,畏惧白起之战胜威力?可恰恰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,赵军泰山石敢当,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,听着都教人心惊肉跳。
  
  惶惶之余,山东大国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。燕国是赵国老冤家,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,匆忙到咸阳秘密结盟,毕竟,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;齐国虽则新胜,却是元气大伤,对赵国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深,也派出特使赶赴咸阳结盟,以备赵国万一攻齐,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。魏韩与赵同属三晋,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,利害人事世族间更是盘根错节。更重要的是,三晋“卑秦”最甚,但有合纵抗秦,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。如今赵国强大起来,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,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内,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。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,单独抗秦抗不住,联结昔日“弱赵”又觉大邦尊严有失,踌躇再三而不能决。几是半年摇摆,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,终于北上与赵国秘密结盟了。
  
  至此,天下战国格局又是一变:两大同盟隐然形成,一边以秦国为轴心,一边以赵国为轴心,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。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,引起天下如此动荡,而使战国重新生出组合,任谁也始料不及。
  
  在这奔波动荡的时刻,秦国是梦魇般的沉默。
  
  当河内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阏与的消息时,第一个接到军报的丞相魏?顿时手脚冰凉,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。默然半个时辰,魏?毕竟定力过人,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。秦昭王便在咸阳宫,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诉这位外甥秦王。若见秦王,他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身,必得有个说法,那种请罪式的难堪,对于魏?是无法忍受的;而在太后面前,他却是奉策者。事实上,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。更要紧的,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,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,他才能摆布得开。
  
  虽则如此,到了章台,魏?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。骤然之间,他觉得自己老了,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悄悄弥散了。蓦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书,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悔之晚矣!良久伫立,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竹林,踏上了干栏上的木梯。
  
  “丞相来了,坐。”午眠方起的宣太后点着竹杖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
  
  魏?默默就座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“甚时学得老到坐功?”宣太后笑了,“想与老姐说私己话么?由得你了。”只要不是正式议事,太后对魏?从来都很宽和。
  
  “太后,”魏?一咬牙道,“胡伤败了。”
  
  “如何个败法?”一道阴影倏忽掠过宣太后富态红润的脸膛,“胡伤回来了?”
  
  魏?粗重地叹息一声,黑脸涨得通红:“胡伤战死,八万铁骑全军覆没……”
  
  “你?你说甚?再说一遍!”尖锐一声,宣太后骤然站了起来。
  
  “老姐姐,魏?有罪!”魏?一头砸在大青砖地上。
  
  “当啷”一声,竹杖跌在蓝田白玉长案上,宣太后软软地倒在竹席上,脸色苍白得与头上的白发融成了一片。
  
  “太后!快!太医何在?”魏?大急,吼得山鸣谷应。
  
  太阳落山时,宣太后才悠悠醒了过来。秦昭王也匆匆赶来了。一看那阴沉的脸色,魏?便知道这位国王肯定也得到了紧急军报。然则,看着躺卧在竹榻骤然苍老疲惫得风烛残年一般的宣太后,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。良久默然,宣太后梦呓般嘟哝一句:“白起,白起回来了么?”秦昭王连忙躬身道:“羽书已到,白起正在星夜赶回。”
  
  宣太后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一丝细亮的泪水:“明日都来章台,我有话说。都忙去了,不用人陪我。”秦昭王看一眼魏?,一句话没说走了。魏?一直木然地跪坐着,此刻要起,却觉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,强咬牙关猛然起身,轰隆咣啷地跌倒在玉案上。
  
  宣太后嘴角一抽搐:“老了,侬也挺不住芈氏了。”声音虽小,却是地道的楚音,魏?听得分外清楚。骤然之间,魏?心中一抖,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来:“但有魏?,撑持得芈氏。”一句说罢,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,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将一座干栏震得簌簌索索。
  
  宣太后起来了,走出了干栏小楼。
  
  扶着那支青绿的竹杖,宣太后缓慢地摇下了干栏,摇出了竹林,摇到了与火红晚霞融成一片苍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。这胡伤如何便能败了呢?八万精锐铁骑啊!秦军有四十多万,骑兵只有十余万,一战净折八万,强秦八十余年可当真是闻所未闻也。秦国军法:斩刑不赦。何谓无端?庙堂之策无误而大将战法有失也。攻赵之战全军覆没,可谓秦军大耻。算不算得胡伤“无端”战败呢?寻常看来,当是胡伤之罪了。赵欲灭中山,秦欲奇袭而迫使赵国回兵,以保秦国河东屏障。如此定策,难道有错?没有啊,确实没有。那么,胡伤八万将士有错?能攻下阏与险关而直逼武安城下,说明一个道理:只要此仗打得,任谁只能这样打。最终全军战死,非将之过也。如此猛勇惨烈,纵然天地鬼神亦当为之变色。身为一国摄政太后,何忍将脏水泼向八万忠勇将士的墓石?何忍玷污他们身死异乡含恨游荡的魂灵?那么,究竟错在何处呢?宣太后摇摇雪白的头嘟哝了一句楚语,毋晓得山鬼招魂了?荆楚人多敬山鬼,连大诗人屈原都专门写了《山鬼》长歌。楚人都说,但进大山迷路,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灵,分明你走得没错,脚下却偏偏走错,由不得你也!如此说来,阏与之惨败是天意了。上天要是存心教你出错,纵然圣贤又能如何?呸!宣太后惨淡地笑了,如此山野怪谈方士之说,你却信了?你纵然信得,老秦人难道也信了?天下战国难道也信了?掩耳盗铃,芈八子何其蠢也!
  
  仔细想来,众皆昏昏我独醒,还得说白起了得,兵家大势拎得清。若无白起羽书,这阏与之败岂非要冤屈了八万秦军锐士?岂非要湮没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错断?秦之强,在于法行如山。阏与之惨败若对朝野没个交代,这老秦人丧子之悲愤岂能平息?一班老秦大臣又岂能不闻不问?话说到头,若得秦国不离心离德,便得在她这个太后与秦王魏?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担罪责。秦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,正在盛年之期,又不亲自主政,他纵然愿担罪责,又何能服人之心?丞相魏?是自己的嫡亲弟弟,撑持国政三十年,功勋卓著,然则,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,若由他承担罪责必定是大快人心。不过,岂非也意味着要将他置于酷刑死地?魏?一死不打紧,入秦的芈氏三千余口,却有何人护持得浑全?
  
  面对着血红色的沉沉落日,宣太后猛然打了个冷战。
  
  次日午后,秦昭王与魏?白起分别同时到了章台干栏云凤楼。令三人惊讶的是,大厅竹榻前第一次挂起了一道黑纱,两边站着两个目光炯炯的侍女,三张长案离黑纱近在咫尺,完全不是寻常时日的摆置。三人一阵愣怔,同声拱手道:“参见太后。”黑纱后传来宣太后苍老的声音:“都坐了。只听我说,任谁无须多言。”
  
  “遵太后命!”三人都觉得有些不安起来。
  
  “第一件事,阏与惨败,罪在本太后错断大势。”宣太后的声音清晰异常,冰冷得令人心跳,“秦王未涉国政,丞相亦未力主,芈八子利令智昏,是为国耻也。秦法昭昭,不究大败之罪,不足以养朝野正气。是故,即颁《摄政太后罪己书》,以明战败之罪责。”
  
  “母后!”秦昭王一声哽咽,目光飞快地瞄过了魏?。
  
  魏?紧紧咬着牙关,唇间一缕鲜血哧地喷出,却硬生生没有说话。
  
  “秦王少安毋躁。”宣太后的话语第一次干净得没有丝毫的家常气息,“第二件,武安君白起,国难不避艰危,强势独能恒常,沉毅雄武,国之干城也。终白起之世,秦王若有负于武安君,人神共愤之,朝野共讨之。”
  
  “娘啊!”秦昭王一声哭喊,号啕大哭,“娘亲正当盛年,何得出此大凶之言!”呼地起身扑向竹榻。两个侍女却同时一个箭步架住了秦昭王,太后有令,任谁不得触动黑纱。秦昭王更感不妙,挣扎着嘶声哭喊:“娘啊!你我母子共为人质,情如高天厚土,娘何能舍嬴稷而独去也!”
  
  “嬴稷,”宣太后冷冷叱责,“你已经年届不惑之期,如此狂躁,成得何事?你只说,方才正事,可曾听得进去?”
  
  “娘!”秦昭王一声哽咽,却又立即正色道,“嬴稷但有人心君道,何敢自毁干城?”
  
  “便是这个道理。”宣太后平静冷漠的声音又缓缓传来,“第三件,八万铁骑为大秦烈士,当设法全数运回尸身,务使忠勇烈士魂归故里。”
  
  “太后,”白起第一次哽咽了,“此事白起一力为之,太后宽心便是。”
  
  宣太后长长地叹息一声:“最后一件:对赵战事,悉听武安君白起决之。秦王与丞相,唯秉政治国,毋得,搅扰……”猛然,黑纱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喉结咕噜,动静大是异常。
  
  三人觉得大是不妙。白起一个长身甩开了两名侍女,几乎同时,也一手扯开了黑纱。骤然之间,三人面色苍白,踉跄着一齐跪倒――素净的竹榻上,跪坐着一身楚人装束的宣太后,鹅黄明艳的长裙,雪白的九寸发髻,胸前挂着两条晶莹圆润的红色玉佩,双手肃然握在肚腹前,一口雪亮的短剑插在腹中,鲜血弥漫渗透了竹榻下的白色丝绵大毡,竹榻边搭着一方白绢,赫然鲜红的四个大字――自刑谢国!
  
  “咚”的一声,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过去。
  
  夜幕降临了,无边的林海涛声淹没了整个山塬。章台的所有灯火都点亮了,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围住了秀美的干栏云凤楼。午夜时分,魏?举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,丢进了松油津津的柴山,轰然一声大火冲天而起,整个山塬惊心动魄的血红。
  
  三个月之后,宣太后的隆重葬礼在老秦人的万般感慨唏嘘中结束了。秦国朝野终究是平静了下来,对赵国的仇恨,也由举国喊杀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疑云――碰硬地打败秦国?强敌便在邻里,秦国却浑然不觉,毛病究竟出在了何处?目下赵国实力究竟有何等强大?赵军战力若都像赵奢之军一般悍猛无匹,老秦人又当如何?
  
  月余之间,咸阳宫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会。秦昭王定下音准:“只议内事,不涉邦交。”将朝野疑云一囫囵掩埋起来。丞相魏?重新振作,每次朝会后都要颁行几道丞相令,随后立即派出干员督察推行。两三个月下来,国政民治又是井然有序热气腾腾。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变法时期,憋足了一股劲勤耕奋兵,嘴上却甚也不说。
  
  然则,细心的朝臣吏员却都觉察到了一个异象:自宣太后葬礼之后,在国人心目中最有分量的武安君白起一次也没有露过面。熟悉白起秉性的将士国人都说,白起但沉,必有大举,等着,大秦国不会趴下的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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