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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章 邯郸异谋_六 岌岌故土 悠悠我思

正文 第三章 邯郸异谋_六 岌岌故土 悠悠我思 (第2/2页)
  
  吕不韦心下一惊,果然来了,这回显然不是金钱之事,却要小心应对,便谦恭笑道:“在下一介商旅,何能撑持邦国?若是事端之难,敢请君上明示。”
  
  “区区细务,不难不难。”卫怀君笑得分外可人,“本君思忖:先生理财大家,可做我大卫关市大夫,专司十三处关卡税金。每年若能收得万金,三成便归先生。先生既有官身,又是公私两利,岂非立身上策乎!”津津乐道,竟很有几分得意。
  
  骤然之间,吕不韦几乎便要放声大笑,然却生生憋住,满脸通红地皱着眉头拱手道:“君上妙算,在下却是愧不敢当。在下小本生意,年利不过百金,如何有运筹万金之大才?若是一年收不齐税金,在下倾家荡产事小,误国只怕事大。如此重任,在下断不敢当也。”
  
  “足下大名赫赫,不想却是如此器局也!”看着吕不韦额头涔涔汗水,卫怀君不禁哈哈大笑,且立时将称呼变了,“才不堪任,足下倒也实在。不做便不做,至于大雪天出汗么!”笑得一阵,卫怀君突然压低声音,“然则,足下车马煌煌,却不象小本商人也。”
  
  “君上神明。”吕不韦沮丧地苦笑着,“人云衣锦荣归,在下却是虚荣也。这煌煌车马,原是赵国大商卓氏之物,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车马客栈里,在下便趁着窝冬之期用了这车马。若不是借这车马,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窝冬时回乡?谁个不知阳春三月好上路也。”一番话唠叨仔细,当真一个活生生地小商人。
  
  “噢——”卫怀君恍然点头长长地一叹,“既是如此,足下千金也就免了。”
  
  “这却不能。”吕不韦连连摇头,“商旅游子,根在故国,献金原是该当!”
  
  “足下忠心可嘉!然则,何年何月,你才能兑得千金之诺?”
  
  “君上,”吕不韦怪模怪样地一笑,“在下正有千金在车,原是积攒多年要孝敬父母了,明日我便派人送来宫室如何?”
  
  “既是在车,何须明日费时费力?”
  
  “正是正是。”吕不韦恍然拍案,“君上跟我去拿,岂不利落?”
  
  “也好。”卫怀君矜持地一笑,起身离座,“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。”
  
  吕不韦打量了一眼这个肥肥白白地君主,一挥手:“走。”便大步走了出去。卫怀君也再没了诸般礼仪,跟着吕不韦便出了大殿。到得车马场,吕不韦向驾车执事低声吩咐几句,执事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,愣怔一阵才从车中提出一个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,有意一摇,一阵呛啷金声便夺人耳目!卫怀君一挥手,便有一个老内侍推着一辆手车走来,卫怀君上前两步,亲自接过大皮袋,便要解开袋绳验看。偏这吕氏钱袋是祖传手艺,袋口绳是密结暗筘,等闲人休想随意开得。卫怀君一阵摸索,却不得要领,便大是尴尬。吕不韦面无表情地向执事一点头,笑意憋得满脸张红的执事过来摆弄了几下,大皮袋便松了口。卫怀君甩手打大袋口,一片粲然金光赫然烁目!卫怀君又一挥手,内侍走过来便推走了皮袋。
  
  卫怀君这才轻松地笑了:“足下献国千金,却要何赏?”
  
  “但凭君上。”
  
  “传诏。”卫怀君转身高声吩咐身后的长史,“赐吕门一世子爵,领封地三里。”话音落点,便大袖一甩径自去了。
  
  缁车出了濮阳北门,吕不韦便大笑起来,想一阵笑一阵,笑一阵又哭一阵,最后终是软软地瘫在了坐榻上。驾车执事心下不安,便时不时回头透过车窗瞄得一眼,此时见吕不韦疲累得睡了过去,才从容驱车在雪原上走马北去。
  
  行得片时暮色来临,遥遥便见前方凛凛刺天的胡杨林披着软软地晚霞隐隐红成了一片。驾车执事回头便道:“先生,前方该当是吕庄了。”吕不韦蓦然惊醒,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车:“对,正是吕庄!你赶车前行,我后边走走看看。”
  
  执事答应一声,缁车便悠悠去了。吕不韦长长地展了一番腰身,便在冰冷嫣红的旷野中踏雪走去。虽说大雪盈尺,平原之地已经是极目漠漠,几乎没有了任何突兀显眼的物事,吕不韦放眼望去,却仍然清晰地辨认出了烙在记忆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,历历数来,竟是感慨万端。
  
  还在大父当家的时候,吕氏一族十三家便迁到了濮阳城外。
  
  在濮阳国人中,吕氏既不是周人后裔,也不是殷商老民。殷商时期有吕国,受封国君原为姜姓。庶民以国号为姓,于是便有了吕姓。又因国君为姜姓,所以吕、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换的姓氏,如同嬴与秦一般。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,既为吕尚,又为姜尚。因了这个吕尚对西周有灭商大功,非但古老的吕国保留了下来,且太公吕(姜)尚还成为齐国首封国君。如此一来,天下吕氏便分做了两处,一为吕国,一为齐国。后来,齐国公室为了与吕国之吕氏相区别,自认了姜氏为姓,天下吕氏便只有吕国之吕氏了。吕国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诸侯,刚刚进入春秋之世,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国灭了。
  
  吕不韦依稀记得,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时候,大父曾经说过:吕氏失国之后,吕族便星散而去了;其中一支逃往齐国,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难行,脱离主支,留在了濮阳郊野。这个家族,便是吕不韦家族。大父说,当年先祖为何没有继续追赶主支,谁也说不清楚了,只有一点是明白的,便是这支吕氏自做了卫人,农家生计便年复一年地衰微了。大父为了振兴吕氏,便离农为商,与熟识的殷商老民一道驾着牛车奔波生意去了。
  
  十年之后,大父小成,积得三百金,便率领已经繁衍为十三家的吕氏迁出了濮阳城池,在北门外的老井田里建了一片简朴的庄园住了下来。大父说,老周人欺客,与其住在城中小心翼翼,何如搬出来自家做生意。
  
  大父临终时,吕不韦已经是十三岁少年了。弥留之际,大父抚摩着吕不韦的长发,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话:“乃父庸才也,光大吕门,在子身也。”至今,吕不韦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,记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。
  
  因了大父的临终遗命,父亲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吕氏商社的权力,将尚未加冠的吕不韦推上了商旅之路。就实说,父亲的经商才能确实平庸,襄助大父二十年,独掌生意十年,吕氏商社只积得千金耳耳。然则,若论自明知人,父亲却实在非同寻常。
  
  吕不韦五岁那年,父亲重金聘来了一个曾经在稷下学宫游学三年的濮阳名士,给吕不韦启蒙讲书。父亲对蒙师只有一个规矩:“王道礼仪等虚玄之书,少讲不讲都可。时下诸般实用之学,多多益善!”濮阳名士原本便是杂学一派,东家此说大对脾胃,便十足劲头地盯着这个蒙童灌了起来。也是天赋根基,十年之期,吕不韦便对商、农、工、医、水、算等诸般实用之学大体通晓,对辩驳求证学问的名家、杂家与主流显学法家、墨家、儒家、道家也大体心中有数,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。
  
  老师本欲再教十年,要将吕不韦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。吕不韦也想再学十年,如苏秦张仪般纵横天下。不想父亲却坚执摇头:“此子有商才,通得实学即可,谁却要做名士?先父遗命不敢违,明年,他便是吕氏商社之长了。”
  
  三十六年竟梦幻般过去了。父亲已经年逾花甲,他还好么?
  
  “先生,庄门已闭,我该当先行通禀一声才是。”执事早已将车停在庄外,人却返回来一直远远跟着吕不韦转悠,见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来,便过来提醒。
  
  “呵,不用。”吕不韦恍然笑了,“一支响箭即可。”
  
  执事答应一声,大袖一扬,一支短箭便尖锐呼啸着飞向了庄门望楼的大红风灯。片刻之间,便闻望楼一声长呼:“少东信使到,大开庄门——”呼声方落,厚重的庄门便隆隆拉开,一座吊桥也同时嘎吱大响着悠悠放了下来,结结实实地轰然塌在了雪地上。
  
  “且慢。”吕不韦对启动车马的执事一摆手,“跟着我走。”便大步上了吊桥。人车马刚过,便听身后吊桥已经嘎吱大响着悠了上去,望楼上也是又一声长呼:“信使高名上姓——”吕不韦高声答得一句:“西门老总事差遣,车马执事越剑无。”望楼红灯便左右三大摆:“信使入庄,庄门关闭——”吕不韦回头笑道:“越执事,日后回庄,便是如此这般,记住了?”车马执事点头道:“记住了。先生回归故里,却不显行迹,是……”吕不韦笑道:“并非故里有险。我若报名,今晚便休想安宁也。走了。”
  
  这座吕庄虽是吕氏族业,住得却不仅仅只是吕氏四十余家,且还有依附于吕氏各家的田户百余家,加上各家仆役、全庄日常生计的十多个作坊的全部工匠,总共有三百余户两千余口。随着吕氏商社日见兴旺,吕氏庄园便建得小城池一般。若以战国寻常城池的规模——三里之城五里之郭,这吕氏庄园至少当得一座县城无疑。庄中三条大街十多条小巷,全是一色的青石板道,大街两侧更是多有老树参天。窝冬之季,日落而息,庄中灯火便极是稀疏,但借着厚厚积雪的蒙蒙白光,庄园的整肃格局还是清晰可见。
  
  想到族人识得自己者已经不多,吕不韦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,领着车马走街串巷,拐得几个路口,便到了庄园正中的一片老宅前。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庄门望楼的灯火信号,老宅大门已经大开,门厅亮着两盏风灯,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正在阶下雪地里等候观望。
  
  突然之间,老人愣怔了:“你?你是少东!”
  
  吕不韦紧赶两步高声笑道:“相里老爹,我是不韦,识不得了?”
  
  “果是少东也!”老人两手抓住吕不韦衣袖便哽咽起来,“十年也,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。”猛然回身高声吩咐,“少东回庄,老宅通明——”只听门廊一声答应,一声声传呼开去,片刻之间院墙内外便是灯火大亮。
  
  “相里老爹,不韦当年多有轻慢,尚请老爹见谅了。”吕不韦深深一躬,老人连忙扶住,便又是一阵哽咽,“少东哪里话来,原是老朽迂阔迟暮,多年回思,老朽终是通明。少东若是自责,老朽便无颜苟活也!”
  
  原来,这个相里老爹便是吕不韦初出商道时的那个抱账执事。自吕不韦带着出货执事避开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笔盐生意,这位颇有理财之能的大执事既抱愧在心,又大不服气。抱愧是对吕不韦,不服气却是对着那位年轻的出货执事。从此每有生意,这位相里大执事便与出货执事暗中较劲,出货执事自知资历尚浅,从来都是以忍以让,不与大执事发生任何争执,只是惟吕不韦之命行事。三年后,吕不韦全力承担了援助即墨田单的秘密商路,经常带着年轻干练的出货执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货,抱帐大执事便更是愤懑了。一次,吕不韦随鲁仲连大货船去了即墨,留下出货执事在陈城继续采购一批兵器,约定两个月后立即装船运出,由吕不韦在之罘接货,再秘密运往即墨。但两个月后,货船竟杳无音讯。吕不韦大急,星夜兼程赶回陈城,才知是抱帐大执事拒付货金,理由只有一句:“铁兵交易须得少东亲自出金,他人不支。”出货执事百般无奈,又不好向少东“举发”同事,事情便僵持下来。事由查清,吕不韦勃然大怒,叫来抱帐执事严厉申饬一顿,当即拿出两千金要他离开吕氏商社。抱帐执事痛悔不已,再三再四地请求留下。吕不韦却冷冷一句:“执小气而毁大义,你不觉惭愧么?”抱帐执事脸涨得通红,撇下两只金袋转身便走了。
  
  三年后,吕不韦接到老父书简,说相里在老庄做了总管。再后来,吕不韦便从老庄来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。一个夜里,抱帐执事风尘仆仆赶到老庄,对着老东大拜三拜,一句话也没说便昏厥了过去。老父情知有异,连忙请来庄中医家好生诊治,并吩咐一个年轻仆人加意守护。可是,次日清晨抱帐执事竟是不见了踪迹。老父大急,立即派族人四出寻找,三日三夜找遍了方圆百里,还是没有踪迹。老父一番寻思,便派了三个得力精壮,甚也不做只专门寻访大执事。一连三年,终于在即墨海边找到了已经变成疯汉的大执事。车马送回吕庄,老父便整日守着这个昔年最是忠诚能事的大执事说叨个没完,几个月下来,大执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。
  
  当吕不韦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,深深为自己的操切轻率自责不已。老父的作为,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谓义商,也就是在那时侯,他写下了《无义》篇,写下了那句永远烙在心头的话——义者,百事之始也,万利之本也,中智所不及也。
  
  “不韦呵,是你么!”
  
  一声颤巍巍的呼叫,便见使女扶着一个白发老人从灯影里匆匆走了过来。“娘!”吕不韦鼻翼顿时一酸,叫得一声便迎面拜倒。“不韦呵,儿起来,甚话别说,教老娘好生看看……”吕不韦默默起身,听任母亲摩挲着自己的脸膛,听任眼中的泪水洒在母亲枯瘦苍老的手指上。老相里也是伤感得唏嘘不已,抹着泪水道:“老夫人,雪后风大,还是进堂说话了。”“也是。”母亲哽咽着一点头,便颤巍巍转过身来,吕不韦连忙扶住母亲上得宽大的青石台阶进了正屋厅堂。灯火煌煌之下,偌大厅堂却是空荡荡了无一人。
  
  “娘,老父歇息了?”吕不韦心下顿时一沉。
  
  “只怕是偎着燎炉呢。你去,娘等着。”
  
  吕不韦将母亲交给使女,便大步绕过木屏穿过耳房,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,再绕过一道大木屏,便愣怔得挪不动脚步了——一盏高高的铜人灯下,一具燎炉燃着通红的木炭,一个雪白的头颅在苍老佝偻的身躯前一点再点,一丝细亮的口涎伴着粗重的鼾声竟是连绵不断——倏忽十年,父亲竟是苍老如斯!
  
  “父亲!”一声哽咽,吕不韦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上。
  
  鼾声突然终止了,雪白的头颅蓦然抬了起来,摇摇,再摇摇:“是,不韦?”
  
  “父亲,不韦回来也!”
  
  “好好好,好呵。”父亲却是呵呵笑了,“忒般大了,哭个甚来,快起来,脱了皮裘轻松些个。这大燎炉呵,盛得一斗半木炭火,暖和得紧也。方才还与你娘说话,如何便瞌睡了过去?呵,我还撑持得住,莫上心。”老父亲兀自唠叨诉说着,伸出竹杖比划指点着,却始终只坐在燎炉前没有挪动半步。
  
  吕不韦挂好皮裘,转身一打量恍然变色:“父亲,你,瘫了?”
  
  “走不得路怕甚。”父亲呵呵笑了,“天意也!奔波一生,走路太多,却又一事无成,上天便教我歇了,歇了。”
  
  吕不韦长叹一声,却是良久默然。父亲不若母亲。父亲秉性是卫国商旅的老规矩:商人重和,和气生财,从来不喜怒形于色,永远都是平和冷静地处事待人。除了丧葬大礼,卫商是忌讳动辄伤感的。对这样的父亲,任何抚慰都会显得多余,除了商旅大计的成功,作为掌家长子,几乎没有教父亲感到快慰的亲情琐事。
  
  “父亲,到厅堂去吧。”吕不韦推来了书案旁的两轮手车,扶着父亲坐了进去,“饮得几爵,也好消消寒夜。”父亲坐进手车依旧呵呵笑着:“不韦呵,十年不归,得听你好好说说外边的世事了。”吕不韦悠悠地推着轻巧的竹制手车,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门槛都锯断了,所有的台阶旁都有了一条平滑的坡道。父亲原本节俭,厅堂寝室书房从来不铺地毡,只是一色的光洁石板,若非半瘫枯守,只怕原先的小燎炉也不会换成一斗半木炭的硕大燎炉。
  
  到得正厅,使女已经将茶煮好。刚饮得一盏,相里家老便指点着厨下仆人上酒上菜。片刻之间,三案酒菜便整齐备好。吕不韦看得一眼,叫住仆人吩咐道:“再上一案,相里家老入席。”老相里连忙笑道:“不须不须,老朽在小厅陪越执事也是一乐。左右少东不急走,老朽改日专陪一席如何?”父亲笑道:“慢待越执事也是不妥,还是家老明白。不韦有心为敬,也是好事。”两句话便抹个溜平。吕不韦只好一拱手笑道:“如此多谢家老,改日你我痛饮便是。”老相里连连答应,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。
  
  母亲指着热气腾腾的大爵笑道:“不韦呵,这是家酿清酒,尝尝如何?”
  
  吕不韦捧着大爵肃然跪起:“父亲,母亲,不韦十年不归,有失孝道。此爵敬我高堂,万寿无疆!”说罢便举爵一饮而尽。父亲却只轻轻啜得一口笑道:“卫商老话,商旅无孝道。说得便是这经商奔波之人,难以尽寻常孝道。不韦说则说矣,却莫为此等事当真上心。大孝者,成先祖之遗愿,大我门庭也,岂有他哉!”母亲也跟着笑了:“说归说,你要门庭大,我却只要儿子好。”此时吕不韦又饮得一口热酒,便对着母亲一笑:“家酿清酒果真香醇,上品!”母亲便高兴得眯起眼睛笑了:“只可惜也,家门无酒徒,娘这酿酒术也无人鉴赏了。”吕不韦哈哈大笑:“娘有几多存酒,全让我带走如何?”“好也!差不多一车够了。”母亲开心地絮叨着,“这吕氏清酒,原本是濮阳有名了。你大父迁出濮阳,关了酒铺,那些吕氏酒痴还追到庄里来买哩。后来吕氏布帛生意大了,你大父便不让娘酿酒,只助着你父验布管布了。这一车,还是那年停酿时藏下的,都快三十年了,便是留给你回来……”母亲又哽咽了。
  
  “不韦呵,你这十年,缓过劲来么?”父亲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。
  
  “非但缓了过来,且进境多也!”吕不韦喟然一叹,“十年前,我因援齐抗燕,使吕氏商社陷入困顿拮据,几于倒闭。父亲非但不责怪于我,反书简宽慰我,说此乃天下大义,败则败矣,无须上心。后来,父亲又派人送来老宅镇库底金两万,嘱我撑持下去。若非父亲深明大义,不韦何能撑持到田单复齐……”
  
  父亲呵呵笑道:“此等事不说了,我知道。你只说目下如何?”
  
  “后来,商运大开!”吕不韦拍案笑道,“目下,吕氏商社专做三大行生意:盐、铁、兵器。丝绸珠宝维持日常开销。除了秦国,山东十八国国国有店,全部执事工匠两千六百一十三人。”
  
  “盐、铁、兵,其利几何?”
  
  “盐、铁之利,十倍上下。兵器之利,三五十倍不等。”
  
  “四宗生意,年出货量几多?”
  
  “盐两万车上下,铁百万斤上下,兵器年成交两三次,每次百车上下。”
  
  父亲默默掐指运算一番,声音都颤抖了:“利金,三十万上下!”
  
  “不止。”吕不韦摇摇头,不无骄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。
  
  父亲默然了,良久,终是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兀自喃喃不断:“上天,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,吕氏终成天下巨商了,天下巨商了,好生想想,好生想想。”
  
  吕不韦笑道:“父亲所想,可是金钱之出路?”
  
  “不韦,随我到书房。”父亲断然一句,径自摇着车轮走了。
  
  大书房中,红红的木炭火映着父亲紧锁的雪白长眉,吕不韦颇是犯难,把不定该如何向父亲说明自己的转折决断?父亲不是昏聩老人,不说,问心有愧也。然父亲毕竟已经风烛残年,如此渺茫的冒险说得太透,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,也是问心有愧。反复思忖,也只有随着父亲的话头随机应变了。
  
  “不韦,六十万金,堪比一个诸侯国了。”父亲第一次没有了呵呵笑脸。
  
  “活金堪比,真正财富不堪比。”
  
  “商家无闲钱。如此巨金,你要派何方用场?”
  
  吕不韦思忖道:“商家以牟利为本。敢问父亲,耕田之利几何?”
  
  “劳作立身,其利十倍。”
  
  “珠玉之利几何?”吕不韦问。
  
  “珠玉无价,其利百倍。”
  
  “若得谋国,其利几何?”
  
  “谋国?”父亲大是愣怔,“邦国焉得买卖?何谋之有?”
  
  吕不韦字斟句酌道:“譬如,拥一新君,掌邦国大权。”
  
  “……”父亲默然,良久,竹杖笃笃顿地,“如此谋国,其利万世不竭!”
  
  吕不韦顿时如释重负,轻松笑道:“父亲明白若此,不韦便大我门庭,或可做一回范蠡、白圭般的国商。”
  
  “业已选准利市?”
  
  “奇货可居,惟待上路。”
  
  “不韦呵,”父亲竹杖点着石板,“志固可嘉,风险却是太大也!”
  
  “父亲说得对。”吕不韦悠然笑道,“谚云,商险在财,政险在身。以奔波之劳、情义之失、荡产之危为代价,而谋财货之利,商人之险也。以心志之累、终身毁誉、身家性命为代价,而谋定国之利,从政之险也。世无风险,雄杰安在?我吕氏积三世之力,累金巨万,便当有大图谋也!巨财小谋,岂非暴殄天物?大谋者,谋国为上。若不谋及天下苍生安危,不将吕氏一族刻于青史之上,我金价值何在?你我父子,又于心何安?”
  
  父亲静静地倾听着,老眼中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彩,终是拍案长吁一气:“不韦呵,有志气!比父亲强。老父亲信你。纵然破财灭族,老父不悔也!”
  
  “父亲……”吕不韦泪水盈眶,对着白发苍然的老父亲便是深深一躬。
  
  此后几日,吕不韦便是沉沉大睡,日上三竿方起,用过饭便与等候在厅堂的族人们饮茶聚谈。三五日过去,家主们来遍了,厅堂没有等候者了,吕不韦便自己在庄中挨家拜会,族人完了便拜会田户工匠与仆役,一连月余,竟是忙碌得不沾家。进入腊月,终于将全庄人家走了一遍。大寒这日,吕不韦吩咐厨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备好了三案酒菜,特意请来了父亲与相里家老,备细说了自己走动月余所得知的诸多隐情,末了满腹感慨道:“吕庄生计,囿于卫国之迂腐旧制太深,与天下潮流远矣!不韦之见,吕庄之法须得有变,否则,吕氏一族终将生出祸乱也!”
  
  吕不韦所说之生计,便是吕庄的“田商两分”现状。当此之时,天下已经是战国中后期,卫国却依然是井田旧制悠悠不变。由于吕氏族人是“国人”,便有着一份永远不变的“王田”——每户三百亩,不管你是否耕耘,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袭的。然则,吕氏族人户户为商,几百年下来,已经没有一人耕田了。田土是根基,虽然不耕,却也得占着。于是,吕氏族人便各自容纳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隶农,来替代耕耘。这便是所谓的“附庸田户”。这些田户,原本大多是他国逃亡的奴隶,替主家耕田,自然只是求得吃饱穿暖而已,田中五谷所收,便悉数归于“国人”主家。若是浅尝辄止,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经地义的:逃亡隶农衣食无着,吕氏族人收留了他们,他们便理当为吕氏族人无偿耕耘;更何况,吕氏族人并无王族国人作威作福的恶习,善待隶农,与他们同庄而居,虽是贫富是天壤之别,却是比濮阳城内王族国人的田户强得多多了。然则,祸乱之根恰恰便在这里:濮阳王族国人的田户,大多是卫国残留下来的公田老隶农,终生无出国门,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势潮流,认定了做牛做马便是隶农的天命;吕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隶却不一样,四海漂泊而来,对各国变法潮流与新田制大体上都能说叨得一二,留在吕庄,图得是卫国尚算太平,吕氏族人尚算宽厚;然则世事一旦有变,或起战端,或遇天灾,或是国事之乱,隶农们终究是了无牵挂抬脚便走,轻则逃亡一空,重则劫主造反入山为盗,如同楚国的盗跖军一般。生计旧制而致灭族之难,吕不韦所说的祸乱根源正在这里。
  
  一席话说罢,父亲与老相里竟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  
  “少东说得是。”这次却是相里家老先开口,“族人皆商,户户累金百千,若果真有动荡之险,后果不堪矣!少东阅历甚丰,必有良策。”
  
  父亲脸色少有的阴沉着:“事虽至大,也得看办法如何。”
  
  “我意只在八个字:分买田劳,除人隶籍。”吕不韦拍着书案一字一顿,“分买田劳,是一体两事。其一,分买耕田。便是族人将耕田分出一半给田户,以目下田价之五成折算,卖给田户,许田户在十年之内以谷物劳役抵消。其二,此后,族人以田户代耕,须得出金买劳,如此两便。除人隶籍,便是将族人所握田户之隶籍证物悉数销毁,将老壮田户、隶籍仆役之身躯残留的印记悉数医治,不能医治者则掩盖,使田户仆役与我族人同为吕庄庶民。如此做去,祸根消除,吕氏必得平安也!”
  
  “壮哉少东也!”老相里拍案赞叹一句,却又皱起了眉头,“这除人隶籍,本是邦国之权。一庄私除,若是卫国官府追究起来,只怕难以应对。”
  
  “此一时彼一时,目下大势,卫国何敢追究?”吕不韦便将路过濮阳时卫怀君的种种做作说了一遍,末了笑道,“卫国君臣,心思尽在聚敛搜刮,只要收得税金,何管你是隶籍还是国人?再说,若卫怀君稍有异动,我族便扬言迁徙赵国,他却舍得么?”
  
  “好好好。”老相里笑得很是开心,“少东见得透,老朽茅塞顿开也!”
  
  父亲又呵呵笑了:“这分买田劳,未免繁琐。吕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几个钱,索性将耕田送给田户一半,也是个世代人情。”
  
  “父亲差矣!”吕不韦认真地看着父亲,“荀子有言,人之性恶,必将待师法然后正,人无师法,则偏险而不正。田户有勤懒良莠,若无偿送田,使垂手而得,便不知珍惜,勤耕劳作之心必减。作价卖于田户,则能激励人人勤耕,争相早日抵消债金,以使耕田归己。当年齐国之田氏,正是这般‘私制’崛起也。秦国奖励耕战,变疲民为锐士,奥秘也正在于奖勤罚懒,岂有他哉!”
  
  父亲长吁一声,竹杖便是一点,“相里家老,此事你便筹划了,宜早不宜迟,来春启耕前便分买田土。”
  
  “老朽遵命!”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,却又嘿嘿笑得不亦乐乎。
  
  “笑个甚来?”一语未了,老父亲也呵呵笑了。
  
  “老也老也,竟经得一回‘吕庄变法’,高兴也!”言未落点,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。
  
  整个冬日,吕不韦便帮着老相里奔波谋划,将这“吕庄变法”搞得分外扎实细致。老田户们感奋不已,全然忘记了窝冬,整日价忙碌备耕,偌大吕庄便是一片热气腾腾。大年那日,吕庄社火通宵达旦。父亲与老相里硬是被田户们抬了出去,神灵般坐在火把簇拥的高车上在全庄周游。吕不韦破例没有出门,陪着母亲在燎炉前守岁。
  
  “不韦呵,娘有一事,你须得有个说法。”老母亲第一次这般认真。
  
  “娘,又是婚配事了。”吕不韦笑了。
  
  “婚配事小么?”母亲板着脸,“你业已三十有六,该当续弦了。老话说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你当真,不让娘看看孙儿了?打实说,我已托家老在濮阳物色得一女,大夫门庭,人家对你也略微知道些个,若是提亲,量来没有大碍。教娘说,这次便成亲,你只要住得三月,妻有身孕你便走,娘不拦你。商旅多别,难为人丁呵……”
  
  “娘……”吕不韦眼睛也红了,“娘,儿多年未得续娶,并非定要官门之女。目下世事,商旅之家已经不再卑贱了。儿若想做个大夫,立即便能做。儿对母亲起誓:两年之内,定然婚配,否则,听娘指妻!”
  
  “你呵,”母亲点点儿子的额头笑了,“有可意女子么?”
  
  吕不韦一点头脸却红了:“只是,年岁太小,有些不当。”
  
  “太小?二八小女?”
  
  吕不韦点点头:“若是大得几岁,也许便给娘带回来了。”
  
  “是这女子要嫁你,对么?”
  
  “娘说得是。”
  
  “不韦呵,”母亲慈和地笑着,“女小不为过。只要她家门有教,能跟你甘苦始终,纵是迟得两年再娶,又有何妨?娘只担心,你不用使女,身边又没有个女子操持衣食寒暖,终是活得不浑全呵。”
  
  “娘,”吕不韦勉力笑着,“夫妻为人伦之首,儿只是不甘轻率罢了。两年之后,娘定然满意便是。”
  
  “好,娘便等着了。”母亲拭了拭眼角,一如既往地笑了。
  
  倏忽之间,冬去春来,雪消冰开,中原大地的启耕时节来临了。便在这耕牛点点的时刻,一骑快马出邯郸,渡大河,从白马津便直下了吕庄。是夜,吕不韦小庭院的灯光直亮到东方发白。清晨时分,驾车执事越剑无便一马去了白马津渡口。暮色时分,邯郸来人也飞马离庄。吕不韦便也开始了诸多头绪的忙碌。
  
  这一日,正是清明节气,夹道杨柳在纷纷细雨中湿漉漉的嫩绿,族中商人的车马也在细雨中急匆匆的上路了。清晨起来,吕不韦去庄外祭扫了祖先陵园,回来收拾好车马便要向父母道别。正在此时,却见相里家老走过来低声道:“老朽送少东上路吧,两位老人从后山去祭祖了。”吕不韦痴痴一阵,对着父母亲的庭院深深一躬,回身又对家老深深一躬:“相里老爹,拜托了。”老相里顿时老泪纵横:“少东毋忧,天佑吕氏,老主家平安大吉。代老朽给西门老兄弟道个好……”吕不韦认真一点头,转身便大步出门去了。
  
  缁车辚辚出得庄门,吕不韦却愣怔了——吊桥内外的大道两边,男女老幼齐刷刷夹道而立,处了族中的晚辈少年,竟全数都是吕庄田户,细雨蒙蒙之中,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!骤然之间,吕不韦两眼酸热,泪水竟盈眶涌出,一个挺身便站上车辕拱手高声道:“父老兄弟姐妹们,不韦告辞了!不韦不会忘记故土,不韦还会回来——”
  
  “少东恩公,万岁——”绿蒙蒙原野便是一声春雷般的呐喊。
  
  “后生们上!抬恩公上路——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声,吊桥里边的大群精壮便是一声呼喊,黑压压围过来抬起缁车牵走三马,一声“万岁!”呐喊,便听嗨地一声虎吼,一辆足足两千斤重的青铜缁车便忽悠上了肩头!
  
  细雨蒙蒙,号子声声,雨水夹着泪水,吕不韦颤栗的心田湮没在了无边的绿野之中。
  
  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春天,吕不韦踏上了西去秦国的漫漫官道,开始了一条亘古未闻的谋国之路,低谷时期的战国历史,轰轰然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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