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七章 瓦釜雷鸣_八 渭水刑场对大臣贵族开杀了 (第2/2页)
一个老人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老者,昂然走出:“老夫便是白龙,走。”车英一打量,只见面前老人白发披肩,长身独臂,一脸无所畏惧的冷笑,便知确实是白龙无差。车英一挥手,身后甲士便上前拿人。
“不能拿人!”白龙身后的老人们一声大吼,四面围住了车英和六名甲士。
“如何?白氏族老们要抗命乱法?”车英冷冷一笑。
一个老人高声喝问:“你只说,为何拿人?”
“老族长乃太子封地掌事,没有太子书命,谁敢缉拿?!”又一个老人大吼。
车英冷冷道:“白龙身犯何罪?到左庶长幕府自然明白。族老们再不让开,车英就要依法诛杀抗命乱民了。”
“杀吧!怕死不是白氏后人!”老人们一片怒吼,围了上来。
“退下!”老白龙面色涨红。他心中清楚,一旦与官府弄出血战,太子想出力维护也不行了,没有太子,白氏族人纵然鲜血流尽,又如何挡得官府行事?他一声大喝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知道么?谁再胡来,白龙立即撞死!”
在老人们沉默愣怔的瞬间,白龙伸手就缚,赳赳出门。
马队远去时,身后庄园传来一片哭声和吼叫声。
次日深夜,下邽县令也押解着东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到达郿县。卫鞅审问了三位族长,三人对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供认不讳,而且对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大是不满,同声要求面见国君,辩诉冤情。接着,卫鞅又审问了白龙,白龙只说一句话:“此事请太子说话。”再也不开口。卫鞅冷笑,不再多问,吩咐押起人犯,便来到后帐。景监正在后帐整理郿县田籍,见卫鞅进来,拍拍案头高高的一摞竹简道:“田籍就绪,单等分田到民了。”
“景监,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?”卫鞅突兀发问。
景监沉吟有顷:“要害?自然在白龙抗命。”
“不对。要害在国府,在官员。”
“左庶长是说,在太子?在郿县令?”
“对。没有大树,焉有风声?乱民抗命,岂有如此强硬?”
景监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,犹豫问道:“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、县令作为人犯处置?”
卫鞅踱步道:“太子是国家储君,又在少年稚嫩之时,没有蛊惑之人,岂有荒唐之事?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。”
“正是,我亦有同感。查出来,一起处置,解脱太子。”
“行*罪,得讲究真凭实据,不能仅凭揣摩与猜度处置。”
“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。维护太子,大局当先,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?”景监第一次对卫鞅的做法表示异议。
卫鞅目光炯炯地盯住景监,沉默有顷,肃然道:“足下之言差矣。查奸不拘细行,此乃儒墨道三家与王道治国之说。他们将查奸治罪,寄托于圣王贤臣,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,可以洞察奸佞,无须具体查证罪行。究其实,没有真凭实据便治人于死罪。此乃人治。法治则不然,法治必须依法治政,依法治民,依法治国。何谓依法治政?就是对国家官员的言行功罪,要依照法律判定,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。依法判罪,就要讲究真凭实据,而不依赖人君权臣的一己圣明。此乃人治与法治之根本不同。”
“如此说来,法家治国,要等奸佞之臣坐大,而后才能论罪?尾大不掉,岂不大大危险?”景监很是不服气。
“不然。”卫鞅淡淡一笑,“只要依法治国,奸佞之臣永远不可能坐大。原因何在?大凡奸佞,必有奸行。奸行必违法,违法必治罪,何能使奸佞坐大?反之,一个人没有违法之奸行,于国无害,于民无害,又如何能凭空洞察为奸佞?”
“能。人心品性,足可为凭。”
卫鞅面色肃然,一字一字道:“法治不诛心,诛心非法治。请君谨记。”
景监笑道:“那就是说,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恶,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?”
“对也。”卫鞅微笑道,“人心如海,汪洋恣肆,仅善恶二字如何包容?春秋至今四百余年,天下诸侯大体都是人治。贤愚忠奸,多赖国君洞察臣下之心迹品性而评判。对臣下国人随意惩罚杀戮,致使人人自危,一味讨好国君权臣,而荒疏国事。为官者以揣摩权术为要务,为民者以洁身自好为根本。国家有难,官吏退缩。作奸犯科,民不举发。政变连绵不断,国家无一稳定。究其实,皆在没有固定法度;赏功罚罪,皆在国君权臣的一念之间。晋国之赵盾乃国家干城,忠贞威烈,却被晋景公断为权奸灭族。屠岸贾真正奸佞,却被晋景公视为忠信大臣。致使晋国内乱绵绵不断,终于被魏赵韩三家瓜分。假若晋国明修法度,依法治政,安有此等惨剧?”
景监默然,显然已经明白了卫鞅的想法,只是一下还脱不出笃信明君圣贤的旧辙。叹息一声道:“那,就等,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再说。”
卫鞅看着景监沮丧的神情,爽朗大笑道:“说得好!法治就是后发制人。景监兄但放宽心,真正的复辟奸佞迟早会跳出来,你摁也摁不住。新法颁行,没摁住私斗吧?照样有人顶风犯罪。《田法》颁行,没摁住白龙吧?请君拭目以待,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!”
“你是说,法网恢恢,疏而不漏?”景监做了一个合围手势。
卫鞅哈哈大笑,景监也大笑起来。
第二天,卫鞅下令关押赵亢。当车英率领武士到赵亢的小院时,赵亢惊讶莫名,愣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自卫鞅到达郿县,赵亢便奉命将一应公事交给了景监,软禁在县府后院的家中思过。赵亢的从政豪情已经消磨净尽,准备此间事情一了,便学大哥赵良的路子,到稷下学宫去修习学问。至于这次风波,他也有接受处罚的思谋准备。在他看来,最重的处罚就是贬官降俸,告示朝野。自古以来,刑不上大夫,秦国自穆公百里奚以来,有王道仁政的传统,根本没有重罚过一个官员。像郿县令这样的首席地方大臣,更不会有刑罚之虞。所以赵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他担心国府仍然会让自己留任郿县,陷在这个是非之地不能自拔。自己毕竟是秦国名士,想隐居游学谈何容易?三天以来,他思虑的中心是如何辞官归隐。今晨卯时,他肃然坐于书案前,开始按照几日来的构思提笔写《辞官书》。方得写完,一阵沉重的脚步声,车英带领武士进了庭院。
“尔……尔等,意欲何为?”铜笔“噗”地掉在地上,赵亢才回过神来。
“奉左庶长命,缉拿赵亢归案。”车英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。
“且慢且慢。”赵亢摆摆手,“将军莫非搞错,本官乃郿县令赵亢!”
车英强忍住笑意,冷冷道:“丝毫无错,正是缉拿郿县令赵亢。”
赵亢半日沉默,终于指着案上的羊皮纸道:“请将本官之《辞官书》交于左庶长。赵亢不做官足矣!何罪之有?”说完,昂首就缚。
卫鞅拿着赵亢的《辞官书》沉思良久,亲自来到关押赵亢的石屋。
赵亢对于卫鞅的到来丝毫不觉惊讶。在赵亢看来,就算是国君,见了他的《辞官书》表露的高洁情怀,也会尊敬有加,又何况卫鞅?他见卫鞅只身前来,并没有前呼后拥,不禁从破席上坐起,淡然一笑:“左庶长,在下去意已定,不要挽留。赵亢,不是做官的材料。”卫鞅也是淡淡一笑:“赵亢兄,卫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?”赵亢一怔:“如何?你不是来挽留我?”卫鞅道:“为何要挽留你?”赵亢释然笑道:“那你是要放我走了,如此更好,赵亢先行谢过。”卫鞅摇摇头收敛笑容:“为何要放你走?”赵亢真的惊讶了,茫然问道:“那?你来却是做甚?”
卫鞅当真是又气又笑,揶揄道:“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也。”
“既知敬贤,何故差人缉拿,斯文扫地!”赵亢昂然挺胸。
卫鞅不禁大笑:“赵亢啊赵亢,你当真不知自己是戴罪之身?”
“赵亢追慕圣贤,敬祖畏天,知书达理,洁身自好。纵然无能从政,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,谈何戴罪之身!”赵亢面色涨红,理直气壮。
骤然间,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,冷冷道:“好一个追慕圣贤,敬祖畏天,知书达理,洁身自好,有所为有所不为。可惜,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,不是在学宫讲书。你是秦国的县令,是自认名士来报效国家的官员。在你管辖的县境内,国法难行,政令不通,疲民滋事,贵族乱政,食国家俸禄的赵亢,你却到哪里去了?”
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,不禁怒火上冲:“足下之法悖逆天理,唯知杀人,赵亢岂能俯首听命?”
卫鞅哈哈大笑:“如此说来,足下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?”
“正是。左庶长如何处置?”赵亢昂头望着屋顶,喉头不断抖动。
卫鞅沉默有顷,长嘘一声,平静地道:“赵亢,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,不想对你讲说法家治国的道理。然则,你我都是国家官员,各司其职,都得忠实地行使自己的权力,否则便亵渎了这顶玉冠。卫鞅今日前来,是想告诉你,按照秦国新法,你是死罪。”
“如何如何?你再说一遍!”刹那之间,赵亢面色苍白。
“按照秦国新法,你是死罪。”
“自、自古以来,礼、不下庶人,刑、不上大夫……”
“三代不同礼,五霸不同法。刑上大夫,自秦国变法始。”
赵亢像霜打了的秋草一般,低下了高傲执拗的头颅,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。死罪!对他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。他做梦也想不到,自己身为秦国名士,秦国首席县令,三代贵族之身,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就要被斩首。他之所以对卫鞅不以为然,是内心始终认为卫鞅即或是总摄国政的左庶长,也不敢擅杀大臣,至少要禀报国君。而国君绝不会突兀地改变秦国倚重贵族的传统,一定会害怕招来“杀贤”罪名而挽留他,至少也会教他平安地归隐山林。此刻震惊之下,他神奇地清醒起来,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日子里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,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,举国相托,立誓变法,又怎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?渭水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,国君尚鼎力支持,不怕担“暴君”恶名,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?猛然,赵亢心念电闪,想到了杀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贵族名士出身的县令,可以震慑贵族反对变法的气焰,而绝不会激起国人的动乱。安知卫鞅不是处心积虑地寻找这样一个警世钟?自己硬邦邦地撞上来,人家岂有不敢杀之理?
赵亢深深地懊悔,长嘘一声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”两行眼泪断线般滴答下来。
“大仁不仁,大善不惠。赵亢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。”卫鞅一拱手,转身大步出门。
“且慢!”赵亢猛然醒来,颤声招手。
卫鞅转身,冷冷问:“还有事么?”
赵亢泪流满面:“能、能否教我见长兄赵良,最、最后一面?”
卫鞅不假思索:“不能。举国同法,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?”
赵亢顿足捶胸:“卫鞅,你好狠毒!上天,会惩罚你!”
卫鞅哈哈大笑,扬长而去。
两天后,渭水草滩的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。这次,庶民们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,人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十三名人犯。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中,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,而这次待死之人,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族长。最令庶民们激动不已的是,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。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,秦国人老早就很熟,在落后闭塞的秦国,赵良赵亢兄弟二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珍贵耀眼。尤其是云阳百姓,遇见生人总喜欢说:“我乃云阳人,赵良赵亢那个县。”初遇之人也就特别地肃然起敬,将面前的“云阳人”看做知书达理的王化之民,有话好说,有生意好做。赵亢做了郿县县令,郿县人比云阳人还骄傲,动辄便是:“有赵县令变法,郿县日子一定好过!”想不到的是,变法开始将近一年,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,大族械斗,东西争水,目下又分不动土地,日子不但没有好过,反而死了许多人,使郿县成了“杀人刑场”的同义语。
郿县人心冷了,怨言也骤然多了,期盼变法带来好日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。对赵县令救星般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。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做百里奚那样的贤臣,渴盼他能像传说中的百里奚那样到民间嘘寒问暖,处置纠纷,解民倒悬。可是,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“百里奚”,也见不到外县那种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,死水一潭,竟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!
终于,庶民们的崇敬期盼,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。“人家是官身贵人,如何能替蝼蚁庶民说话?”“变法?变个鸟!赵县令都害怕白氏。”“再变下去,郿县就要死光了。”“百里奚?我看是白日死!”几个月过去,郿县流传开了一支童谣,唱道:
月亮走小百里不遥
点下几日秋草做刀
流传之初,谁也弄不懂童谣唱的甚事。但是,深信“小儿天作口”的秦国人朦朦胧胧地觉得郿县将有大事发生,是祸是福,谁也料不定,人人都在惴惴不安。如今,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,郿县人可是炸开了锅!他们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,顿时觉得明明白白。那“月亮走小,点下几日”不就是赵亢的名字么?那“百里不遥”,分明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。“秋草如刀”,不就是在秋天来临时杀赵亢么?
人们在纷纷议论中,不禁惊叹冥冥天意。
正午时分,渭水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,赵亢、白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喷溅着鲜血,滚到了黄绿色的秋草上。人山人海的渭水草滩,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。
哨声隐隐,又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,飞向东南方的苍茫大山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