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八章 连横奇对_五 合纵阵脚在楚国松动 (第2/2页)
这时,两个全副甲胄的青年将军大步进帐,躬身向张仪行礼。昭雎笑道:“此乃犬子昭统,做了个小小的裨将军。这位是老朽族侄,名唤子兰,职任柱国将军,颇有些出息。今日老朽家宴为丞相洗尘,他们两个奉陪了。”张仪笑道:“令尹子弟皆在军中,可是改了门庭也。”昭雎呵呵笑道:“何敢谈改换门庭?后生们喜欢马上生计,老朽也是无可奈何了。来,敢请丞相入座。”
六张青铜长案摆成了一个扇形,张仪与昭雎居中两案,左首嬴华与绯云两案,右首子兰与昭统两案。案上食鼎酒爵连同长案,一色的幽幽古铜。张仪一看,便知是楚国老贵族的特有排场,非遇上等贵客绝不会搬出。再看排在各个长案后的酒桶,却是驰名天下的六种名酒:赵国邯郸酒(赵酒)、魏国大梁酒(魏酒)、齐国临淄酒(齐酒)、楚国兰陵酒(楚酒)、越国会稽酒(越酒)、鲁国泰山酒(鲁酒)。酒香弥漫,煞是诱人。
未曾开酒,昭雎先拱手作礼道:“久闻丞相酒中圣哲,却不知情钟何方?今日天下名酒皆备,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。还有,老朽专为丞相备了六桶秦国凤酒,听任丞相点饮,老朽相陪,一醉方休了。”说完,拊掌三声,六名黄纱侍女各捧深红色的酒桶飘然而入。
“敢请丞相定夺,何酒开爵?”昭雎兴致盎然。
张仪知道楚国贵胄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酒习俗:根据酒性预测事之吉凶,几乎就是一种“酒卜”。今日昭雎齐备天下名酒而要张仪定夺开爵酒,实际上便是一种微妙的试探,看张仪是心怀酷烈还是意在温醇?张仪拍拍热气蒸腾的大鼎道:“酒为宴席旌旗,菜为宴席军阵。旌旗之色,当视军阵而定。看菜饮酒,诚所谓也。今日鼎中乃震泽青鱼,自当以越酒开爵为上。”
“丞相酒圣,果非虚传,上越酒。”昭雎绽开了一脸笑意。
一爵饮下,昭雎喟然一叹:“丞相今日能与老朽同席聚饮,老朽不胜心感哪。老朽阅人多矣,却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,至今想来,仍是惭愧不能自已……”说话之间,眼中竟涌出了泪水,唏嘘之态,一片真诚。
张仪朗声笑道:“各为其主,令尹何出此言哉!张仪虽断了一腿,毕竟性命还在,恩恩怨怨,睚眦必报,何来天下大道?令尹莫多心,张仪绝非小肚鸡肠也。”
“好!”子兰慨然拍案,“丞相果真英雄气度!我等晚辈敬丞相一爵!”说着与昭统一齐举爵,遥遥拱手,一饮而尽。张仪也笑着饮了一爵。
“丞相心地宽广,老朽敬服也。”昭雎又是一叹,“丞相前来修好秦楚,老朽愿同心携手,成秦楚邦交盟约。就实而论,合纵抗秦,大谬。春秋战国三百余年,强国出过多少,何以偏对秦国耿耿于怀?”
“令尹老成谋国,说得大是。”张仪笑道,“楚国强大过,魏国强大过,齐国也强大过,就不许秦国强大几日?说到底,还是中原诸侯老眼光,视秦国为蛮夷,见不得米汤起皮罢了。本来这楚国也是南蛮,不想却鬼使神差地做了合纵盟主,当真可笑也!”
“先王病体支离,神志不清,被一帮宵小之徒蛊惑了。”
“宵小之徒?令尹大人,彼等势力可是大得很也。”
昭雎冷冷一笑:“汪洋云梦泽,浪花只会作响罢了。”
“好!”张仪拊掌笑道,“不说浪花之事,免得浪费这大好月光。令尹,两位将军,请了。”举爵遥遥致敬,汩汩饮尽。
“好!”昭统饮下一爵,拍案赞叹,“丞相酒品,在下敬佩之极。在下素闻丞相酷好名酒剑道,我子兰兄乃楚国第一剑,敢请为丞相剑舞助兴,丞相意下如何?”
“楚国第一剑?好,见识见识了。”张仪大笑拊掌。
昭统“啪啪啪”三掌,帐外飘进一队舞女。与此同时,帐外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,一个编钟乐队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。子兰起身肃然一躬道:“在下幼年于越地拜师习剑十年,资质愚鲁,剑术实不当老师万一,献丑于丞相,敬请指教了。”说罢一个滑步,身子如一叶扁舟般漂到了大帐中央,骤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动,飘飘斗篷也“刷”的一声紧紧贴在了身上,仿佛体内有个吸力极强的风洞。仅此一斑,张仪便知此人决然是越剑高手。只见他双手抱拳一拱,一柄弯如新月的吴钩便悬在了胸前。此时编钟轰然大起,悠扬地奏起了楚国的《山鬼》,八名黄衫舞女也轻盈灵动地飘了起来,大帐中顿时充满了一种诡秘的气息。
“山鬼”本是楚国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灵。楚国多险峻连绵的高山,多湍急汹涌的大川,山川纠葛,生出了万千奇幻。山地部族无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诡秘神力,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。楚人虽敬之若神明,却呼之为山鬼。这种山鬼,在楚国腹地是山民所说的“山魈”;在楚国西部大江两岸,山鬼则是“巫山神女”;而在新楚,也就是故旧吴越之地,山鬼则化成了“女尸”(天帝女儿的名字)。山鬼被普遍供奉,各地都有《山鬼》歌舞,且都是灵动诡秘,与越剑剑术的神韵很是相和。子兰以《山鬼》之曲相伴而舞剑,倍添其神秘灵动。此时,歌女们边舞边唱:
风飒飒兮木萧萧表独立兮山之上
猿啾啾兮长夜鸣雷填填兮雨冥冥
青光寒兮碧血凝剑入手兮一羽轻
借凌厉兮决恩仇锻玄铁兮成吴钩
安剑履兮身名裂起长歌兮古今愁
霹雳剑兮君和我西风来兮醉千筹
今采菊兮奉吴钩霜月白兮梦远游
楚地歌声,尖锐高亢大起大落,时而如高山绝顶,时而如江海深渊,凄厉呜咽,如泣如诉。随着这种在中原人听来起伏全无规则的长歌,子兰的吴钩宛如一道流动的月光,在大帐中穿梭闪烁,嗡嗡劲急的剑器震音不时破空而出,给凄婉诉求的歌声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的阳刚之气。
“彩――”剑气收敛,歌舞亦罢,昭统兴奋地拍案喝彩。
昭雎淡淡笑道:“丞相剑道大师,看子兰越剑尚差强人意否?”
“尹谬奖了。”张仪哈哈大笑,“我三脚猫一只,岂敢当剑道大师?又岂敢指点子兰将军?座中我这两位属吏,倒都在军中滚爬过几日,教他等说说了。”
“噢?”昭雎捋着长须笑道,“只知二位是行人、少庶子,尚不知两位是剑道高手。敢问剑士名号?”此一问,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国的剑士等级。
“在下黑虎剑士。”嬴华拱手回答。
“小可苍狐剑士。”绯云拱手回答。
“啊哈哈哈哈!”昭统大笑起来,“丞相真道诙谐,我还以为是秦国的铁鹰剑士也。黑虎苍狐,一个二流,一个三流,却如何评点楚国第一剑士?”
“只怕未必。”嬴华冷冷笑道,“子兰将军之剑舞,固是妙曼无双,然若实战,在下以为,却是?矛头一支。”对这阴柔而张扬的《山鬼》舞,嬴华本来就不以为然,在她的耳目之中,这首《山鬼》背后的话语是:我昭雎与你张仪修好,只是想了却恩怨罢了,却也并非怕你,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吴钩剑士,你也不要欺人太甚。张仪说昭雎不是善类,看来果然如此。作为一个特异的剑士,她必须教昭雎明白:只要张仪愿意复仇,秦国剑士随时可以取走昭雎的人头。没有如此威慑,昭雎未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张仪。虽说嬴华很赞赏子兰的越剑技艺与剑舞才情,但也看出了他的剑术的致命弱点,此刻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出来。
子兰顿时面色涨红:“行人之言,子兰要讨教一二,何谓?矛一支?”
“是否?矛,却要实战,言辞如何说得明白?”嬴华面带微笑,话语却再强硬不过。
“行人当真痛快!”子兰转身对张仪一拱,“敢请丞相允准子兰与这位兄弟切磋剑术,以助酒兴。”
“也好,月下把酒看剑,原是美事一桩。”张仪带了三分醉态,哈哈大笑道,“行人兄弟,赢不了不打紧,二流剑士嘛,谁教你口出狂言,啊!”
昭雎微微一笑道:“子兰小心,不要伤了这位后生英雄。”
嬴华离席站起,向子兰抱拳一礼:“在下点到为止,将军尽管施展。”此话一出,子兰不禁微微变色,咬咬牙关压住了火气笑道:“好,小兄弟先出剑便了。”嬴华道:“我从来不先出剑,将军请了。”子兰又气又笑,若非顾忌今日本意在结好张仪,真想一剑洞穿这个傲慢小子。想想也不计较,吴钩一划,空中闪烁出一道青色弧光,陡地向嬴华当胸刺来。
嬴华使楚,特意带来了那把祖传的蚩尤天月剑。赴宴之前,她将天月剑的枯枝木鞘已经换成了黑牛皮鞘,握在手中好似一支黑沉沉的异形精铁。子兰剑光一闪,嬴华的带鞘天月剑骤然迎上,黑色闪电般搭住了迎面疾进的吴钩。骤然之间,一泓秋水般的吴钩光芒尽敛,竟粘在天月剑身上不能摆脱。嬴华大臂一沉手腕翻转,天月剑便绞住吴钩在空中打起了圈子。两剑纠缠,若脱不出剑身,自然是任何招数都使不出。唯一能够比拼的只能是实战力量:一是甩开对方剑器绞缠之力而另行进击;二是比对方的绞力更大更猛,迫使对方剑器脱手。
这是战场上经常遇到的实战情形,任何虚招都毫无用处。可惜子兰剑术虽然妙曼,却没有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历,也没有与真正高超的剑士刺客做殊死拼杀的经历,此刻被天月剑绞住,竟无论如何脱不出手。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剑越绞越快,子兰只有靠着柔韧的身段跟着连续翻转,否则只有撒手离剑。那样一来,以任何较量规矩都是必须认输的。就在子兰咬牙坚持连环翻身寻觅机会的时候,,便听“当啷”一声金铁大响,手中一轻,弯如新月的吴钩拦腰折断,天月剑闪电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,一股森森冰冷立即弥漫了他的全身。
“?!才一回合呀?”绯云高兴地拍着手笑了起来。
嬴华收剑,气定神闲地拱手笑道:“承让了,将军若打几年仗,可能有成也。”
子兰翻身跃起,胸脯大起大落脸色青红不定,却终究生生忍住向张仪拱手道:“秦国剑士剑术高强,在下佩服!”张仪似乎醉了,红着脸哈哈笑道:“高强么?连个铁鹰剑士都不是,只有跟我做文吏。”昭雎一直含笑静观,表面不动声色,内心却实在震惊,待那黑沉沉的异形剑电光石火间压在了子兰咽喉,笑容在苍老的脸上顿时僵住了。听见张仪舒畅地大笑,他竟毫无说辞地跟着只是呵呵地笑。
“啪”的一声,昭统拍案站起:“丞相,闻得秦国苍狐剑士长于短兵,可否让在下与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?”
“那就切磋。令尹啊,我等把酒再观赏了,干!”张仪大笑着饮干一爵,昭雎连忙笑着陪饮了一爵,一双老眼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。
“少庶子,丞相允准了,我俩就来助助酒兴。”昭统手往甲带上一趁,一把铜背短弓赫然在掌,“昭统身为王宫侍卫,练的就是短兵。少庶子若能与我对射两阵,定是一场好博戏。”绯云已经离席起身,手中空无一物,纤细的身材愈发显出一个大袖飘洒的美少年。她粲然笑道:“?,小可只是一个小侍从,自然任凭将军立规了,只不知两阵如何对法?”昭统道:“第一阵,互射三箭;第二阵,相互齐射;若还未分胜负,你我再比第三阵短剑。”绯云笑道:“?,那将军就开弓吧。”昭统道:“你弓箭上手,我自然开弓。”绯云笑道:“短兵短兵,越短小越好?。就在身上,将军开弓吧。”
“好!第一箭!”昭统单手一扬,只见月色下金光一闪,一阵细锐的啸声破空而来,月色下却不见踪影。昭统存心必胜,一瞬之间三箭连发而出,一箭当头,一箭当胸,一箭却在足下。绯云天生的眼力奇佳,否则练不得短兵。啸声一起,她便看准了三箭方位,心中暗骂:“?,小子好狠毒!”不闪不避,右手大袖只是一摆一兜,那细锐的啸声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声息,她却依旧垂着大袖,站在月下满脸笑容。昭统大是惊讶:“我的箭?你,你是巫师么?”绯云咯咯笑道:“?,你才是巫师呢,还你了。”左手一扬,三支箭发着同样的啸声神奇地钻进了昭统甲带上的小箭壶里。
这一下当真是匪夷所思,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。张仪只听母亲说绯云略通匕首袖箭,也从来没有见她施展,今日得见如此神奇,心中大是赞叹,饶是当着昭雎父子,也不禁拊掌大笑。昭雎与子兰却是瞠目结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昭统恼羞成怒道:“此等臂腕小技,有何炫耀?真射一箭我看!”
“?,我又没说是大技。”绯云笑道,“只此一箭,射不中我便输,如何?”
“好!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昭统脸色发黑,凝神聚力要接住这支短箭,教训这个狂妄的少年。他相信自己的目力与敏捷,接一支箭当是万无一失。
“我要射掉你的头盔?,看好了。”绯云咯咯笑着丝毫未动,也没有任何声息。
昭统高声道:“来吧……”话音未落,头盔“咚噗”一声砸在了地毡上!
“噫?!”昭雎与子兰、昭统一齐长长地叫了一声,惊讶疑惑恐惧赞叹无所不包。昭统木呆呆地站在帐中,盯着地上的头盔只是出神。
“?,微末小技,得罪将军了。”绯云笑着向昭雎一拱,“令尹与我家丞相聚酒,小可便献个灭烛小技,博令尹一笑如何?”昭雎恍然醒悟,连忙点头笑道:“好好好!少庶子再显神技,老朽可是等着见识了。”
绯云命方才的八个舞女进来,人手一支点亮的蜡烛举在头顶,在大帐中央站成了一个弧形。绯云退到帐口大约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。寻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离的,纵是战场强弓,百步之外也就没有了准头。如今一个少年,却要在三十步之外射灭豆大的蜡烛火苗,简直令人无法想象。战国刀兵连绵,谁对武道都有些须常识,况乎在血雨腥风中滚出来的昭雎家族?一时间,大帐静得喘息之声可闻,几个举烛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胆。此时绯云身形站定,骤然间长身跃起,空中大袖一展,便听“噗噗噗”一阵连梭轻响,八支蜡烛几乎是一齐熄灭!
绯云拱手笑道:“?,献丑了。”便坐到了案前没事儿般自顾吃了起来。
“令尹啊,以为如何?”张仪醉眼蒙?地看着昭雎。
昭雎早已经出了一身冷汗――张仪身边有如此鬼魅人物,要取人首级当真如探囊取物。纵然张仪不在郢都,他那个秦国商社安知没有此等人物?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多有剑士,可谁又能敌得如此长剑短兵?心念及此,昭雎不禁惶恐笑道:“神乎其技!神乎其技!老朽大开眼界了。丞相有此等英杰,老朽敬服也。”
“饮酒作乐尔尔,何足道哉!”张仪一通大笑,拱手道,“叨扰令尹,告辞了。”
“丞相稍待。”昭雎“啪啪”两掌,一个老仆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铜匣。昭雎凑近张仪低声说了一阵,张仪只是矜持地微笑点头,吩咐绯云接过了那只铜匣。一切完毕,大帐外驶来了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。昭雎将张仪殷殷扶上车,子兰亲自驾车将张仪送回了驿馆。
此时已是四更将近,绯云吩咐厨下做来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鱼羊汤,喝得三人满头冒汗,却都是异常的兴奋。绯云笑道:“老贼好神秘?,大张旗鼓地请客,却偷偷摸摸地用篷车后门送人。”张仪笑道:“神秘兮兮,就是这老贼服软了。今夜两位小弟大有功劳,来,干一碗庆功!”径自将大碗与两人面前的空碗“当”的一碰,又咕咚咚喝了一碗。绯云笑道:“?,酒徒一个,任甚都做酒了。”嬴华第一次看见张仪酒后模样,觉得这时的张仪爽直憨厚诙谐,与平日的张仪判若两人,竟觉特别的可亲,不禁咯咯笑道:“喝了七种酒还能说话,人家可是酒圣呢。”说着拿下张仪手中的空碗:“别举着了,没酒了。说说,今晚谁功劳最大?”张仪呵呵笑着:“大小弟,一剑立威。小小弟嘛,令老贼毛骨悚然。功劳,都大也。”嬴华笑着拍案:“酒糊涂!小小弟功劳大,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。”张仪也拍着长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样子:“大小弟大是,小小弟当真一个小巫婆!我都不晓得她有这两手也。”绯云笑得捂着肚皮道:“?!才不是小巫婆呢。”缓过劲儿来道,“其实不神?,我的袖箭不是甩手,也不是寻常小弓单箭,我是公输般的‘急雨神弩’,一机在袖,可同时发射八支箭,也可单支连发。张兄、华哥你们看。”说着右手向上一伸,大袖滑落,手臂上赫然现出一个用皮条固定的物事。
绯云解开皮条,将物事摆在了案上:“看看,这便是‘急雨神弩’了。”
这急雨神弩外观极是寻常,不足一尺长的一片厚铜板而已。然则仔细端详,却是一套巧夺天工的连锁机关。八个箭孔大约竹签一般粗细,在铜板上排成了错落无序的奇怪形状;铜板横头伸出了一个带孔的榫头,孔中穿了一根精致的皮条;以不同方式扯动皮条,小箭就会以不同方式发射。嬴华是兵器行家,一番端详后不禁惊叹:“用之简单,威力惊人,当真匪夷所思!”张仪笑道:“那层出不穷的机关,都包在肚子里了。”嬴华笑道:“小弟定有奇遇,此等神兵可是绝世珍品呢。”
绯云道:“?,这可是张家的祖传之物呢。”
嬴华大是惊讶。张仪却哈哈大笑道:“海外奇谈!张家祖传,我如何不知?”
绯云幽幽一叹道:“那是主母不让告你?。主母说:张家祖上有一代做过洛阳工匠,后来跟着神工公输般做了徒弟。这‘急雨神弩’是公输般匠心画图,却是张祖一手制作。只做了六件,公输般破例教张祖留了一件,说张家有远运,有朝一日会有大用的。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,主母才将这急雨神弩的故事说给了我,还说此物张兄用之不妥,教我精心练习,跟随张兄。”
“那?你跟谁学的射技?母亲?”一说到母亲,张仪便情不自禁。
绯云摇摇头:“张老爹教我的,他老人家是高手。主母说,要不是张老爹,张家早被流盗洗劫了。”说着说着绯云有些哽咽了。
张仪叹息一声,良久沉默。嬴华道:“大哥不需忧伤,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,也当含笑九泉。”绯云也抹去眼泪笑道:“?,都是姐姐摆功摆出来的呢。”嬴华咯咯笑道:“哎呀呀,如何又变成姐姐了?是大哥。”绯云笑道:“?,大哥只有一个,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。”说着两人笑成了一团。张仪忍俊不禁,也哈哈笑了。
次日午后,一辆青铜轺车在一队甲士护卫下开到驿馆,张仪被隆重地迎接进了郢都王宫。战国合纵连横路线图(公元前331年)
楚怀王大是烦恼。先是郑袖花样百出的宫闱“规劝”,后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软硬兼施的利害陈说,楚怀王本来已经打算听从他们的主意了;偏在这时,屈原黄歇一班变法新锐却又闻讯而动,非但闯进王宫慷慨陈词质询他“将先王遗志置于何地”,还当场断指写下了鲜血淋漓的长卷血绢,发誓要与虎狼秦国周旋到底。
这一下楚怀王当真为难了,他不怕别的,就怕这顶“背叛先王遗志”的铁头罪冠。老昭雎如此死硬,当初也没敢断然主张背弃楚威王的既定国策,而只是胁迫他罢黜屈原缩权黄歇,合纵与变法却只字未提,还不是不想背“忤逆先王”的恶名?芈槐别的不清楚,父王在楚国朝野与天下诸侯中的巨大威望,却是最清楚不过的。父王死了,但父王的威望却是他的立身之本,一旦被朝野指为“背叛先王”,那还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顾的恶君,说不定随时都有倒戈之危。
细细一想,芈槐觉得大是怪异:张仪一来,一切大变。行事向来讲究“分寸”的老昭雎与从来不过问国事的郑袖,竟全都急吼吼地要与秦国修好。屈原黄歇一班新锐,在遭到贬黜时也没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举动,如今竟是指天发誓地对他这个新王施压。平心而论,对于是否一定要和秦国修好,还是一定要和秦国为敌,芈槐当真不在乎,也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。邦交大道,从来都是利害计较,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?如今两派各自咬住一方,水火不能相容,他却彷徨无计了。两边都有胁迫他的利器,两边都不能开罪,两边也都不能听从,芈槐第一次感到了当国王的苦恼。烦乱之下,他坐着王船独自在云梦泽漂了一天一夜,竟生生憋出了一个主意,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国王的快乐。
张仪来了,被领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,最后进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小殿。这是芈槐亲自指定的密谈地点,他要依靠自己的见识,在大国邦交中显示国王的圣明。
“丞相入楚,芈槐多有简慢,望勿介怀。”
“先王方逝,主少国疑,张仪岂能不知?”
“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,必是重大事体,芈槐愿闻先生高见。”
“秦楚修好,别无他图。”张仪要言不烦。
“改弦更张,楚国有何好处?”芈槐也是直触要害。
“秦楚接壤千里有余,一朝为敌,秦国伤害而已,楚国却是岌岌可危也。”
“丞相是说,楚不敌秦?”
“楚若敌秦,何须六国合纵?”
楚怀王一怔,却又立即笑了:“合纵深意,在于灭秦,而不是抗秦。”
张仪骤然一阵大笑:“掩耳盗铃者,不想却是楚王也。秦国现有十万铁骑,一年之内将增至二十万。楚国只有支离破碎的二十万老军,楚国抗秦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至于六国灭秦,更是痴人说梦。难道楚王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六国灭秦大会盟么?其时也,秦国尚是穷困羸弱,六国尚不能灭,况乎今日哉!”
楚怀王顿时语塞。虽然他觉得张仪有些盛气凌人,但对张仪所说的事实却无法辩驳,谁教秦国确实比楚国强大了许多?芈槐也想强硬对话,但他知道,实力较量,弱势一方是没有资格强硬的。沉默有顷,楚怀王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道:“丞相曾助楚国灭越,对楚国朝局当不陌生。秦楚修好,赞同者有之,反对者有之,本王何以自处?尚请先生教我。”
张仪揶揄笑道:“楚王若能将王权让于张仪,张仪自有办法。”
“丞相取笑了。”芈槐见张仪软硬不吃,顿时没了应对之法,只好直截了当,“秦国若能返还房陵,本王便有立足之地。”
“倘若返还,楚国如何?”张仪紧叮一句。
“退出合纵,秦楚结盟。”
“好!”张仪欣然拍案,“请楚王宣来史官,当场立下盟约。”
楚怀王没想到如此顺当地讨回了房陵之地,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。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,又是几百年粮仓,对楚国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过分,但能不动刀兵而收复房陵,纵退出合纵,屈原黄歇一班新锐也奈何他不得。芈槐笑道:“两国立约,须得双方君主押约上印了。”言下之意,是要钉实张仪的权力。
“张仪乃秦国开府丞相、秦王特使,楚王若有疑虑,自当作罢。”
芈槐略微思忖便高声下令:“宣太卜进宫。”
楚国的官制相对简约,太卜兼有记载国史、执掌宗庙、占卜祭祀等多种职责,实际便是文事总执掌。楚国具有浓郁的山地神秘传统,素来将占卜职能列于首位,此官便称为太卜。中原各国则将记载国史列为首位,一般称为太史令,府下分设宗庙、占卜、祭祀等属官。这时楚国的太卜是郑詹尹,此人与郑袖一样,乃楚国郑氏家族的支脉,为人深沉寡言,与朝中各方都甚为相得,与屈原还是忘年诗友。闻得楚王宣召,郑詹尹立即登车匆匆进宫。及至听到楚怀王立即拟就盟约的命令,他竟怔怔地愣在那里说不上话来。在他六十多年的记忆里,如此没有任何仪典的邦交立约是从来没有过的,尤其是一国之王与一国丞相立约,更是匪夷所思。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,却又嗫嚅着开不得口――太卜在实际国务中是无足轻重的,说了又能如何?愣怔片刻,只得拱手领命,坐到内侍已经准备好的长案前,双手提笔,在两张大羊皮纸上同时写下了两份盟约。
“太卜高年清华,竟有双笔才能,张仪佩服了。”张仪丝毫没有在意盟约,只对郑詹尹一手双笔绝技赞不绝口。
“如何?我大楚国也有上上之才了!”楚怀王芈槐也是不说盟约,只注意张仪说话。
老内侍将盟约递到王案前,楚怀王瞄了一眼,写上了“楚王芈槐”四个大字,随即命令:“用印。”一方鲜红的大印清晰结实地盖在了羊皮纸上。老内侍又将两份盟约捧到张仪案前,张仪笑道:“丞相印在咸阳,张仪只能押上名号了。”楚怀王笑道:“无妨。本王派特使随丞相去咸阳,用印之后随即交割房陵,如何?”张仪笑道:“土地乃无可移动之死物,邦交却是无常活物。何者先行兑现?楚王自当权衡。”楚怀王恍然拍案道:“好!三日之内,楚国派出特使,知会苏秦,退出合纵。”
张仪大笑:“三日后,张仪与两位特使离开郢都。”
楚怀王送走张仪,立即回到后宫对郑袖说了今日盟约。郑袖拍着芈槐的脸颊连连夸赞他“长大了,有谋划”,还破例地教芈槐当了一回威风凛凛的大男人,芈槐乐得直叫,又一次体味到了王者的快乐与力量。
不想屈原黄歇当晚匆匆入宫,愤愤劝谏楚怀王勿受秦国诱骗,当立即撤除盟约,立即派出合纵联军。芈槐气得脸色发青,愤愤然辩驳:“合纵联军一定能收回房陵?你屈原担保?还是黄歇担保?兵不血刃而收复房陵,本王错在何处?六国合纵好,可曾给了楚国一寸土地?本王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?!”
“噢呀我王。”春申君黄歇换了话题,“张仪狡诈无常,若骗了我王,楚国岂不贻笑天下?那时楚国何以在天下立足?”
“大谬!”楚怀王声色俱厉,“秦国失信?张仪行骗?果真如此,本王自当统帅三军,为楚国雪耻复仇!”
屈原深深一躬道:“言尽于此,夫复何言?臣等愿我王记住今日才是。”说完大袖一摆扬长而去,春申君也跟着匆匆去了。芈槐兀自喘着粗气自说自话地骂了一通,刚刚骂得累了,老令尹昭雎又到了。昭雎盛赞楚怀王:“明君独断,力排众议,挽狂澜于既倒,救楚国于危亡,英雄气度,胜过先王多矣!”芈槐顿时心花怒放,觉得老令尹当真忠心耿耿老成谋国,立时赏了昭雎黄金百镒。
当晚,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彻夜商议。天色泛白时分,一骑快马飞出郢都北门,直上官道奔赴燕国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