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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六 孟子论剑示射 长歌一抒飘蓬之志

正文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_六 孟子论剑示射 长歌一抒飘蓬之志 (第2/2页)
  
  “夫子认定此剑为鱼肠,可有来历?”邹衍忍不住高声问。
  
  孟子再度抽出古剑:“此剑,形制短小,为其一。振音清越,为其二。但根本之点,尚在剑身纹络。名剑除干将莫邪有血泪斑外,其余八剑均有不同纹络,且皆在剑身。龙渊纹络如高山临渊,太阿纹络如流水微澜,工布纹络则如大河巨浪。诸公请看,眼前古剑之纹络屈襞蟠曲,酷似鱼肠,此剑鱼肠之名,正根据纹络之形而来。是以,孟轲断定此剑为鱼肠古剑。春秋时专诸刺僚,所用之剑即此剑。专诸藏之蒸鱼腹中,鱼上酒案,此剑破腹而立,使专诸飞剑杀吴王僚,推出了吴王阖闾,成就一段功业矣。”
  
  年青的尸佼霍然起身,高声道:“天下皆说儒家只通礼乐,怎知孟夫子对剑道如此精深?佩服之至!”
  
  众臣齐声附和:“孟夫子博大渊深,佩服之至!”
  
  孟子对这个年青的尸佼本来反感,加之众人对他附和,心中颇觉腻烦,不由高声道:“儒家教人,文武并进,六艺皆精,何来只通礼乐之事?”
  
  石亭外的孙膑遥遥拱手作礼:“曾闻孟夫子射技超人,敢请夫子一展风采。”
  
  众人知道孙膑久在魏国,而孟子也在魏国多年,孙膑的话断无差错,不由齐声附和:“愿睹夫子射技!”
  
  齐威王却是大有疑虑,孟夫子虽为大师,毕竟一介书生,如何能精通箭术?他猛然警觉,是否有人要给孟子难堪?心念一闪,他对孟子笑道:“夫子高才,何在乎鼓勇小技,莫与彼等当真便了。”
  
  孟子本当婉辞,不想听到齐威王的“小技”二字,却猛然想起自己对齐威王讲的“小伎”一词。当世之人,无不对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技能推崇备至,独孟子公然称实用学问为“小伎”,致使天下以为儒家对实用技能与学问一窍不通,常常报以轻蔑的嘲笑,常常也在一些场合公开诋毁儒家。方才孟子已经觉察到,辨认鱼肠剑给齐国君臣带来了震动,此刻他猛然想到,应当真实显示儒家的全貌,改变天下对儒家的偏见。心念及此,孟子霍然起身道:“齐王并诸位大人,孟轲今日献丑了。”宽大的布袍一撩,走出亭外,场中顿时一片欢呼。
  
  郊亭外本是专停车马的空场,田忌立即指挥兵士将车马转移,让出一条宽阔的箭道,树起一座高大的箭靶。齐国群臣诸子一齐兴奋得夹道而立,护卫军兵也站在高处观看,整个箭道被密匝匝包围了起来。齐威王则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许多的王车上,饶有兴致而又不无担心地观看这场文人弯弓。
  
  孟子来到人群夹道之中,向前一瞄,笑道:“上将军,如此能叫射技么?换最小箭靶,摆至一百八十步。”
  
  全场惊讶得鸦雀无声。谁都知道,给孟子摆的箭靶是射箭初学者用的大靶,比真人还要高大,而且只摆了六十多步远。尽管如此,能射中三箭,对于孟子这样的学问泰斗,就已经是非常的罕见了。稷下学宫研修实用学问的诸子,又有几个能射箭、击剑、驾车?所以一闻孟子要求最小靶,而且要一百八十步,所有人都不禁惊讶失色。要知道,最小靶、一百八十步,那是军中神射都极少使用的,寻常被称为神射者也不过“百步穿杨”。一百八十步,意味着射手必须具有开二十石强弓的力量,必须有久经训练的极好的目力,这样的射手,在几十万大军中也是寥寥无几的。齐军长于技击,对神射箭术极为推崇,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难度,一时间难以相信,却又不敢言声,全场静得空山幽谷一般。
  
  田忌稍有沉吟,断然命令:“延长箭道!换神靶!”命令一下,官兵人群自动地哗然后撤,箭道骤然开阔,远处的小小箭靶,如猎场上的一只兔子般隐隐约约。
  
  一名军吏捧上一张长弓、三支铁箭。孟子掂了掂,笑道:“请用王弓兵矢。”
  
  军吏困惑:“此乃军中最好弓箭,小吏未尝闻王弓兵矢。”
  
  孟子大为叹息:“齐为大国,兵械却如此贫乏,何以强兵哉!弓有八种,箭有十二类。王弓力强,远射战车与皮革。兵矢以精铁为镞,长羽为尾,远程射杀才不致飘飞。如此利器,岂能无备?”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师,凡事皆能说得透彻简明且诲人不倦。此时一番评点,军中将士闻所未闻,一时人人咋舌,对孟子肃然起敬。
  
  齐威王高声道:“夫子,请用本王弓箭。”说着摘下王车上的长弓与箭壶。
  
  田忌上前接过,恭敬捧给孟子。孟子向齐威王遥遥拱手作谢,接过弓箭一掂道:“此弓乃唐弓,此箭乃杀矢。唐弓力道厚重,宜于射深。杀矢杆重镞锐,远射稳健,亦算良弓名矢了。上将军,战阵攻杀,仅王者有利器,可是无用也。”
  
  田忌深深一躬:“谨遵教诲。齐军当重新改制军器,配置全军。”
  
  孟子不再多说,脱去宽大布袍,露出紧身白布衫裤,两鬓白发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孔,现出一种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威武稳健。他背起箭壶,执弓试拉,似乎觉得弓箭尚算差强人意,便搭上长箭,缓缓开弓。强劲的唐弓倏忽间满月般张开,孟子双腿前蹬后弓,纹丝不动地引弓伫立,瞄一眼已经很少见他射箭的弟子,殷殷叮嘱:“射艺之本,在于力神合一,常引而不发,直练至视靶中鹄心其大如盘、其近在鼻,方可引弓满射。”
  
  话音方落,嗖、嗖、嗖,三箭连发。长箭带着尖厉的啸声,飞向隐隐约约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,穿透了靶心。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,隐约可见的小木靶轰然倒地,激打起一阵尘土。
  
  全场惊愕有顷,响起雷鸣般的掌声、喝彩声与欢呼声。齐国军兵欢呼雀跃,齐声大喊:“请孟夫子为齐军教习!”
  
  孟子穿好长袍,神定气闲地向官员军兵微笑拱手。齐威王已经兴奋地下了车,向孟子一躬到地:“夫子艺业惊人,何其深藏不露也?夫子请进亭入座,田因齐有话。”
  
  孟子进入石亭落座,朝臣诸子也都复归原位,凝神聚目于齐王。
  
  齐威王郑重拱手道:“夫子深藏艺业之学,田因齐深为感慨。今郑重相求,若夫子放弃仁政礼治之道,即在我齐国任丞相之职,统摄国政,不知夫子意下如何?”
  
  田忌慨然道:“孟夫子为齐国丞相,正当其所。”田忌立即响应。
  
  驺忌立即道:“我王以孟夫子为相,上顺天心,下应民意。”
  
  倒是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大为惶恐,轰轰嗡嗡地各抒己见议论起来。
  
  孟子喟然一叹:“孟轲之不能放弃仁政礼治,正若齐王之不能放弃王霸之道。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孟轲宁不任丞相,亦当固守孔夫子为政大道。”
  
  尸佼站起高声道:“夫子之道,崇高美好,然却远离当今时世,实则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。若以此道为政,殃及万民。尸佼愿夫子久远治学,莫为卿相!”
  
  慎到也拱手高声道:“夫子若能像我法家卫鞅那般,使弱国强大,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。空言复辟井田,犹如水上浮萍,何以为政治国?”
  
  孟子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:“秦国变法,实乃苛政之变。苛政猛于虎,必不长久矣!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,为万世立极,虽明知不可而为之,无怨无悔。为给人世保存一缕良知,儒家子弟宁杀身以成仁,舍生以取义,绝无苟且。”说罢缓缓起立,走出石亭,来到筵席帐篷中间的大红地毡上,从田忌手中拿过一口长剑。众人不禁大为惊愕。
  
  “齐王并诸位大人,请听孟轲一曲,以为分别大礼。”说罢,孟子踏步舞剑,大袖飘飘,剑光摇摇,俄而长歌,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悲壮幻灭:
  
  礼崩乐坏兮瓦釜雷鸣
  
  高岸为谷兮深谷为陵
  
  痛我生民兮遍地哀鸿
  
  念我大同兮恍若大梦
  
  天命何归兮四海漂篷
  
  弟子们人人肃穆,低沉苍凉地和唱着:“天命何归兮,四海漂篷……”
  
  歌声反复,化成天地间悠远的回声。在那个风雷激荡铁血竞争的时代,儒家以深刻的智慧、高远的理想与不合时宜的复古主张,被天下大势逼上了祭坛,做了牺牲。两百多年后,儒家又以特有的礼教功能被推上“独尊”的学霸地位,扼杀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机的主流学派,最终,悠岁月中僵化窒息了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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